在市府机关内部也议论得沸沸扬扬，对老市长更是褒贬齐下，毁誉不一。
案件发展到这一步，完全出乎乐人丰的意料之外，也是违背他的愿望的。孙跃文关进拘留所后，春城市许多委力的负责同志和许多知名人士纷纷来公安局询问究竟，关心这个案件，实质上是来打招呼的，希望公安局高抬贵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应克强本来就对画像始终持怀疑态度，觉得拘传孙跃文的依据是不充足的，孙跃文关进拘留所后，按照惯例应当由他审理，但他提出种种理由，要求乐人丰亲自审问。余福庆是全局出名的大好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理应劝说应克强或者由他出面去审问孙跃文，免得为难了乐人丰。而他却没有这样做。对此，柴之坚副局长非常生气，把他们两人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其实，在由谁来审问这一问题上，乐人丰并没有多想，他是刑侦处当家的副处长，又是这个案子的直接指挥者，更何况那幅画像又是根据他的想象绘制出来的，他出面不出面是没有区别的，而且就他本意来说，他倒希望由他亲自出面审问孙跃文。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强烈的愿望和执着的想法那是有许多难以说清的复杂而又微妙的心理造成的。
但是不论怎么说，自己童年时代的挚友，如今变成阶下囚，成了自己侦查和审讯者，对方的心情如何且不去管他，乐人丰自己心理上反倒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有点类似于“文革”中那些告密的忏悔者。鉴于这种心情，他宁愿自己的科学判断发生错误，甚至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也希望自己的好友不是杀人罪犯。当然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无私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倘若孙跃文当真是罪犯，他也不会行私舞弊。
第一次审讯那天，大出乐人丰意外。他原以为孙跃文会狼狈不堪，一副可怜相；或者色厉内荏，假装受辱和冤屈而朝他大发雷霆。岂料，他的判断全错了。孙跃文依然是过去的孙跃文，衣冠楚楚，神采奕奕，乐人丰到达时，他正同看守谈笑风生。要说变化，只是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多了一种过去所没有的狡黠的光芒。此时此刻他整个人的模样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他根本不是什么杀人的嫌疑犯，像煞一位前来拘留所体验生活的大演员。
见此，乐人丰说不清楚自己内心是怎样一种感受。他只感到自己仿佛喝了一杯变质的奶茶，心里不是滋味。
一场颇有点尴尬的审讯开始了。尽管这审讯是在友好的气氛下进行的，没有通常的那种声色俱厉的喝问，没有严厉的驳斥，甚至也没有采用任何政策攻心。然而审讯毕竟是审讯。它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这一点，乐人丰和孙跃文内心都十分清楚。
“跃文，就我本意和内心的愿望而言，我并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和采用这种方式同你谈话，但是案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不能不这样做。”
“不必解释了，开始你的审讯吧。”
“以老市长的威望，以你特殊的职业，以及你我的关系，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是绝对不会对你进行拘留审查的，这一点你应当是明白的。”
“承蒙你的关照，让我有机会蹲一蹲自己党的监狱，真是感慨万端啊。只是你不该对找特殊照顾，把我一个人关在一间屋里。应当把我同小流氓关在一起。据说那儿有一种传统风气，新关进的囚犯必须向老囚犯交纳见面礼，要不，免不了要饱受一顿皮肉之苦，以至死去活来。要是能够亲身体验一下这方面的生活，将来一定能够写一篇很精采的新闻报导，那也就不虚此行了。”
乐人丰觉得他把法律当儿戏。尤其他说话酸不溜啾的味儿，以及装腔作势蛮不在乎的神态，更给乐人丰留下一种玩世不恭的印象因而他的内心越发不是滋味。不过，他没有及时指责他的不是，而是提醒自己要耐心，尽可能的通过一次审讯能够澄清一些问题，起码也要迫使孙跃文交代他女朋友的姓名和工作单位。
“跃文，我们俩是童年时代的好友，可以说始终亲如手足，后来在你的鼓动下我才爱上现在这个职业。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并非都能尽如人意，市府大院的一具无名女尸案把我们弄到了现在这种尴尬的地步。如果你在这个案子中确实是清白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你；倘若这个案子确实是你所作，我只能按党性原则办事，只能公正无私的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想你是不会怪我恨我吧？”
“请你审问吧。我只有对不可能的事情才会拒绝，对莫须有的罪名才会否认。”
乐人丰虽然把话挑明了，屏弃了尴尬，也卸下了心理上的重压，但审问仍像拉钝锯那样不时地打着格楞，进展相当缓慢。
“首先我想提醒你注意，对你作出拘留审查，我们是郑重而又郑重的，局党组作过多次认真的讨论，然后才报请市委讨论和批准的。因此，你必须端正态度不能把它当儿戏。”
乐人丰一字一顿地说道，神情变得严肃了。
孙跃文冷笑着，没有作声。
“你来拘留所已经三天了，我们没有马上审讯你是为了让你的脑子清醒下来，冷静地考虑问题。这几天你都想了些什么？”乐人丰紧接着问。
“如果要我说真话，那我就直言不讳地告诉你：我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的事，而是在替你们考虑如何收场，担心你下不了台阶。”孙跃文回答道。
这分明是在虚张声势，以示恫吓，乐人丰被激怒了，因而语言也变得激烈起来，正色道：“希望你不要再将我们的私人关系硬往一起拉扯。过去我们是同窗加朋友，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然而，现在你是杀人的嫌疑犯拘留审查，我是以执法者身份代表公安局对你进行审理，你必须正面回答我的提问。”
“好嘛，好嘛，既然你说我是杀人嫌疑犯，那就请你说说我杀人的动机，拿出我杀人的证据！”孙跃文也收敛笑容，正气凛然地说道。
“那是法庭上的事情，到时候会拿出来的。”
“是嘛？那我等着。”
“现在我以公安人员的身份，要你诚实地交代你女朋友的姓名和工作单位。”
你们不是将那幅画像翻印了上千张，通报全国各省市公安部门协查，难道一无所获吗？”
“你没有权力向我提问这样的事情。”
孙跃文爽朗地笑了，“还说对我的问题郑重而又郑重呢，连我女朋友姓甚名谁和生死存亡全然不知，就怀疑我把她杀害而将我拘留审查，未免太轻率了吧？万一你们找到她，或者有朝一日她自己突然来了，你们拿我怎么办呢？”
乐人丰对孙跃文知之太深，觉得他的嘲笑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但同时他又从对方的笑容中捕捉到了一种不易觉察的狡黠的成分，那狡黠的成分中包含有挑战的和讥诮的意味。对方是在硬撑呢，还是直抒胸臆？乐人丰一时看不透彻。然而，就在他用心观察之际，孙跃文开口了：
“我知道你们拘留我的理由是什么。其实那些理由全是纸糊的墙和纸糊的窗，一推就倒，一戳就穿。不错，我是带着女朋友去过清风口，那天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下午我女朋友抵不住酷热，休克了，我将她抱上汽车，于是，你们就推论我把她杀死了，回城的途中，汽车开到水库上时，路面上有两块巨石挡路，汽车无法通过，我只得下车将巨石移开，于是，你们又推论我企图将杀死的女朋友坠到水库里去。真是绝妙的推理！可惜你们在推理的时候忽略了一个大前提，或者称作为推理的基础，那便是首先得肯定我的女朋友必死无疑。如果缺少这一基础和前提，一切推理充其量只能是一种假定，而假定是不能代替事实的。你会强调说依据死者的牙齿画像是有科学根据的，这一点我不否认。问题在于，这位画家画出的肖像画并非是再现死者生前的面容，而是同如今还活着的一位姑娘的面容完全相似，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发人深省了。我之所以至今还不肯将我女朋友姓名和工作单位告诉你们，原因就在这里。当然了，到了适当的时机，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说。甚至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要不了多久，你们会见到她的。”
人的思想感情不可能永远保持在一个刻度上，随着政治风云的突然变化、金钱权力的利害冲突，友者会变成仇者，亲人会一下子疏远，而素不相识的人往往会一下子变得亲近起来。
通过第一次对孙跃文审讯，乐人丰的思想感情起了急骤的变化。画像明明是他根据死者的牙齿得出的结论，孙跃文却不顾这一事实，偏要往罗琴君身上硬装斧头柄，企图强加给罗琴君莫须有的罪名，以此来要挟他乐人丰。本来，乐人丰宁愿自己错了，甚至宁愿自己失败，但愿孙跃文是清白的。
现在他不再这么想了。他的心让一种强烈的愿望占据着，在国内属他首次运用现代科学侦查刑事案件，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而且他自信一定会成功。
然而，孙跃文的“要不了多久，你们会见到她的”这句话，像山谷的回音，绕耳不绝，使得乐人丰的心境许久许久无法平静。他一方面信赖科学，一方面又不得不受到孙跃文这段话的直接威胁，两者成为一个矛盾体，在他心里激烈交战。
直到这时候，我们年轻的刑侦处长才意识到，这个案子远非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同时还隐隐感到，说不定会由于这个案子而掀起一场大的风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