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在中国几乎从未赢过。依据商人的视野,一切皆可依照财富和钱去评估,因而能够计算和互相比较。占据货币优势的吕不韦势必要将其转换为政治优势。
商人在中国从未赢过——解读吕不韦
吕不韦:一位为个人的国家政治权势而搞政治经济(学)方略和宫廷阴谋的大师,其重要意义在于这国家作为中国历史上极少的集权主义国家之一和首个统一帝国的性质。然而,他的权势成就有其限度:阴谋者脆弱的合法性和他在政治世界里的人性弱点。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一位大商人,私人货币财富到公共政治权势的潜在可转换性——一种大概是新近浮现的腐败。]
[他的决定性的政治投机或冒险,一步一步地贯彻,没有任何后退。]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子楚为秦质子于赵。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大商人的眼界,对这“奇货”的投机可能将他的货币权势转变为政治权势,对他更有吸引力的一种权势。]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他在谋思一种与可能的未来君主的互相依赖关系。]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吕不韦曰:“秦王老矣,[这种时刻在政治上一向令人激动,经常地鼓励阴谋。]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子楚曰:“然。为之奈何?”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适嗣。”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一个神圣同盟由此确立,在两个极有野心的家伙之间。]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财)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货币是追求目的的仅有工具,却是个非常有效的工具。]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早)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敲击她的最紧要利益的薄弱处,将她套入他们的阴谋。]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适,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适,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原(愿)得子楚立以为适嗣,以妾身。”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经过商人吕不韦的复杂的、一步接一步精明计算着实施的“间接路线”,人人都被套入了他的阴谋。]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馈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接着是另一步,是中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政治阴谋之一,是最诡谋、最肮脏但也最容易的一步,最容易是因为它乃性引诱。]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悦)之,因起为寿,请之。
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他那么成功,有未来的始皇帝作为他的隐秘的私生子!除了他,商人在中国从未赢那么多!]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一如先前,钱是唯一但高效的工具。]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神圣同盟得胜,他开始在宫廷拥有大权势,但带着致命的易受伤害性。]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洛)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他的致命的“纠缠不清的秘密同盟”:他不能解脱它,因为他和他的皇家情妇的人性弱点。]不韦家僮万人。[政治权力到私人财物的可转换性,一种传统的腐败。]
[他是个大学问家,或准确地说学问家们的大赞护者,依靠他的钱财和权势。]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着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着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这事实上不符合秦自商鞅往后的意识形态传统和文化传统。他来自秦以外,并在秦以外生活了几十年,因而在思想和性情上对秦来说是“异己的”。]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他最终被独裁、愤怒和无情的嬴政摧毁,这是他注定的结局:因为那个阴谋——王家通奸和准备政变——的可怕性质。]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一作啖)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诈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舍人千余人。[在皇家政治权势背景下,性能力到大财富和大势力的可转换性:一种可怕的腐败机制。]……
始皇九年,有告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狂野的傲慢和白日梦想导致或加速自我毁灭。]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诸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分寸感和政治意识。]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到此时,他在权位上已经十年。]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他怜悯了他非常腐败的母亲。他在此既有争取好名声的政治意识,也有人情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而死。秦王所加怒吕不韦、皆已死,乃皆复归舍人迁蜀者。[证明这位君主当时并非那么残酷无情,他在政治上颇为明智。]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阳。太史公曰:不韦及贵,封号文信侯。人之告,闻之。秦王验左右,未发。上之(至)雍郊,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发吏攻,败亡走,追斩之好,遂灭其宗。而吕不韦由此绌矣。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国富,何以至此
国家治理和治国方略必须把商业政策和财政政策作为其紧要组成成分,它们是“大战略”的颇大部分经济基础。
[从初汉“无为”政策到武帝的“指令性经济”和国家多方垄断的历史;从富化社会到剥夺社会的历史。]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除平叛巩固和应付匈奴之外,初汉中央政府的压倒性任务(或曰治理的首要优先事项)不得不是(在几无财政资源的情况下)设法恢复已极端残破凋敝的社会经济。]于是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钱,[出于无奈的“金融自由放任”和通货大贬值政策。]一黄金一斤,约法省禁。而不轨逐利之民,蓄积余业以稽市物,物踊腾粜,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投机和商业操纵是经济恢复事业的一个大敌。]
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松弛对商业和商人的过度严厉限制。]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而山川园池市井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焉,不领于天下之经费。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
很高程度的财政非中央集权化,有利于经济恢复,但大不利于中央岁入和中央实力。
至孝文时,……令民纵得自铸钱。故吴诸侯也,以即山铸钱,富埒天子,其后卒以叛逆。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氏钱布天下,而铸钱之禁生焉。[财政非中央集权化已走到极端地步,出现中央以外的货币财富中心,甚或事实上的政治中心。]
匈奴数侵盗北边,屯戍者多,边粟不足给食当食者。于是募民能输及转粟于边者拜爵,爵得至大庶长。
孝景时,上郡以西旱,亦复修卖爵令,而贱其价以招民;及徒复作,得输粟县官以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