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主义”是一部大历史。司马迁记录了一次失败最快的侯王叛乱。
“家天下”是必需,也是弊端
“封建(或分封)主义”,或汉帝国的君主“大家族”:帝国基本体制之一,既是必需,又是政治上的裨益和弊端。确立和随后严格限制各同姓诸侯王国的权力:中央的两套政治行动,带有它们各自在彼此相反的方向上的负面效应。
[古代“封建主义”的一部“大历史”。]昔周监(鉴)于二代(夏、商),三圣(文王、武王、周公)制法,立爵五等,封国八百,同姓五十有余。……《诗》载其制曰:“介入惟,大师惟垣。大邦惟屏,大宗惟翰。”(见《诗经·大雅·极》。介人:甲士,指军队;:篱笆。大师:大众,指人民;垣:墙也。大邦:大国诸侯;屏:屏障。大宗:王室同宗;翰:借为干,栋梁之意。)所以亲亲贤贤,褒表功德,关诸盛衰,深根固本,为不可拨者也。
天子“大家族”的封建主义始端:一种核心性的安全安排。然而,它的效能是情势性的,由盛至衰至亡。
故盛则周、邵(召)相其治,致刑错(错通措;刑错:不用刑法);衰则五伯(五伯: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扶其弱,与共守。自幽、平之后,日以陵夷,至乎厄岖(厄:狭窄;岖:倾侧不平)河洛之间,分为二周,有逃责(债)之台(周赧王负债,无能偿还,被债主迫急,乃逃于此台,后人因以名之),被窃(fū,铡刀,刑戮之具;窃:意谓有而不能用,寓失去统治能力)之言。然天下谓之共主,强大弗之敢倾。历载八百余年,数极德尽,既(暨,及也)于王赧,降为庶人,用天年终。号位已绝于天下……海内无主,三十余年。
秦据势胜之地,骋狙诈(诈伪)之兵,蚕食山东,壹切(权宜)取胜。因矜其所习,自任私知(智),姗笑三代,荡灭古法,窃自号为皇帝,而子弟为匹夫,[秦帝国取消非常古老悠久的封建贵族体制:一项真正革命性的变革!因而,它很容易被任何有一定程度传统主义倾向的人怀疑或否定。]
内亡骨肉本根之辅,外亡尺土翼之卫。陈、吴奋其白挺(疑作“梃”,大棒),刘、项随而毙之。故曰,周过其历(应劭曰:“武王克商;卜世三十,卜年七百,今乃三十六世,八百六十七岁,此谓过其历者也。”),秦不及期(百年),国势然也。
“制度复辟”与其本身的问题:汉帝国“分封主义”的起始、演化和动乱。
[汉初的“封建主义”:过度“复辟”,然而有其重大的被证明了的裨益。]
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燕、代、齐、赵、梁、楚、荆、吴、淮南。长沙王吴芮为异姓,不计在内)。……诸侯比境,周匝三垂,外接胡、越。天子自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京师内史凡十五郡,公主、列侯颇邑其中。而国大者夸(跨)州兼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师,可谓挢枉过其正矣。[“制度复辟”过度——对刘邦的地缘政治“封建主义”安排的一项关键评价。过度,虽然有它的以下被证明了的两大裨益。]虽然,高祖创业,日不暇给,孝惠享国又浅,高后女主摄位,而海内晏如,亡(无)狂狡之忧,卒折诸吕之难,成太宗(汉文帝)之业者,亦赖之于诸侯也。
[过度“复辟”的弊端狂长失控,特别是诸侯王叛乱——吴楚七国之乱。中央政权为限制和削减诸侯王国的权力所做的、从文帝经景帝到武帝的前后相继的成功努力:]然诸侯原本以大,末流滥以致溢,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乖离而独处)横逆,以害身丧国。故文帝采贾生之议(贾生[贾谊]之议:“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分齐、赵,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武帝施主父(偃)之册,下推恩之令,使诸侯王得分户邑以封子弟,不行黜陟,而国自析。自此以来,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皇子始立者,大国不过十余城。长沙、燕、代虽有旧名,皆亡南北边矣。景(帝)遭七国之难,抑损诸侯,减黜其官。武(帝)有衡山、淮南之谋,作左官之律(规定仕于诸侯者,低于朝廷官员),设附益之法(附益之法:规定凡阿媚诸侯者,以重法治之),诸侯惟得衣食税租,不与政事。
[在班固或其父亲多少有些过分地看来,这实际上是“非封建化”的致命弊端。]至于哀(帝)、平(帝)之际,皆继体苗裔,亲属疏远,生于帷墙之中,不为士民所尊,势与富室亡(无)异。而本朝短世,国统三绝(成帝、哀帝、平帝皆早崩,又无继嗣),是故王莽知汉中外殚微,本末俱弱,亡(无)所忌惮,生其奸心;因母后(元帝后王政君)之权,假伊(尹)、周(公)之称,颛(专)作威福庙堂之上,不降阶序(台阶的级序)而运天下。诈谋既成,遂据南面之尊,分遣五威之吏,驰传天下,班行符命。汉诸侯王厥角(顿额)稽首,奉上玺(fū,系印的丝带),惟恐在后,或乃称美颂德,以求容媚,岂不哀哉!是以究其终始强弱之变,明监戒焉。
国家的革命性重造
(十年,消灭及其朋党和罢黜吕不韦之后)大梁人尉缭来,说秦王曰:“以秦之(强),诸侯譬如郡县之君,臣但恐诸侯合从,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愍王之所以亡也。原(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秦王从其计,见尉缭亢礼,衣服食饮与缭同。
缭曰:[以下是一幅君主图像,关于一位决绝果断、凶猛残暴、凌驾一切和马基雅维里式的君主。]“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乃亡去。……
[被嬴政继续下去的秦王国的总体战,连同其巨大规模的屠戮,那深嵌于一个史无前例的决绝、高效和凶残的战略文化和征服方式之中。]十三年,桓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
二十六年,秦初并天下……
国家的革命性重造,基于一种关于分封制度的历史教训的根本认知,而帝国内的和平依赖权势和权威的高度中央集权化。
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
……
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曰:……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从,与议于海上。曰:“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背)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宣言,关于一个“普遍帝国”的自觉史无前例的和平、繁荣和统一的宣言;非儒家版本的“天下”;秦帝国意识形态的核心。]
(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革命性的思想方式,是情势性的和特殊主义的,以此为反传统的政治创新的理由和辩据。]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
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文化革命和一种彻底的极权主义,被暴烈地实施和保障。它是那么激进,那么无情,那么大胆。可以说,乔治·奥威尔的《1984年》在公元前3世纪即2000多年以前的中国真的发生过。]……
(三十五年)……侯生卢生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于是乃亡去。……
(三十七年,始皇帝去世之年)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其文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严格规制社会习俗和伦理,实施下述对人民“私生活”方式的极权主义,本质上类同于严格的儒家家庭规范。]……有子而嫁,倍(背/悖)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男女(洁)诚。夫为寄,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历史上失败最快的侯王叛乱
一场诸侯王叛乱的缔造者,那是汉代甚或整个中华帝国历史上规模最大但失败得最快的侯王叛乱。准备叛乱的大战略:为建设军事力量的经济基础而大力开发自然资源;施行以此和以赢得民众支持为目的的财政政策;为增加战略性人力而吸引移民;最后,为纠集一个叛乱联盟而精心从事“外交努力”。
吴王濞者,[高祖的侄子刘濞,父亲无能而被剥夺了封号,而他因为自己的军事成就而重新被授予诸侯王位。高祖虽授位与他,但伴有某种后悔和一项严厉警告。]高帝兄刘仲之子也。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刘仲为代王。而匈奴攻代,刘仲不能坚守,弃国亡,间行走雒(洛)阳,自归天子。天子为骨肉故,不忍致法,废以为合阳侯。高帝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东并荆地,劫其国兵,西度淮,击楚,高帝自将往诛之。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气力,以骑将从破布军蕲西,会,布走。荆王刘贾为布所杀,无后。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填之,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谓曰:“若(汝)状有反相。”心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汝)邪?[正确地做出的一个长期性战略猜测,依据对文化和经济的评估或经验性感觉。]
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濞顿首曰:“不敢。”
[难以预计的偶然性加剧了被粗略地预感到的结构性趋向,第一次危机因此消解。]
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郡国诸侯各务自拊循其民。吴有豫章郡铜山,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铸钱,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强劲的商业经济基础,大有助于这位侯王的财富,并且因此(必然地)滋长他的权势和野心。]
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皇储与王储之间的偶然私斗将大大加剧帝国中央与外缘王国之间潜在的“公共”紧张。]是遣其丧归葬。至吴,吴王愠曰:“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复遣丧之(至)长安葬。[这位侯王有理怨恨,在他的王储无正当原因暴死在皇储之手以后。]吴王由此稍失臣之礼,称病不朝。[最初的显著不服从,仅用了一点薄薄的掩盖。]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验问实不病,诸吴使来,辄系责治之。吴王恐,为谋滋甚。[意欲叛乱,因为野心、怨恨和现在勃发的恐惧。]及后使人为秋请,上复责问吴使者,使者对曰:“王实不病,汉系治使者数辈,以故遂称病。且夫‘察见渊中鱼,不祥’。今王始诈病,及觉,见责急,愈益闭,恐上诛之,计乃无聊。唯上弃之而与更始。”
于是天子乃赦吴使者归之,而赐吴王几杖,老,不朝。[中央方面举止的“战略性”改变有效地消减了紧张,(暂时)防止了意欲的叛乱。]吴得释其罪,谋亦益解。[然而,野心和怨恨仍在。实行了几十年的旨在其政治目的——即(为尚属含糊的未来)赢得民心——财政政策。]然其居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卒践更(受钱代人服役。付钱找人代为服役称作“过更”),辄与平贾(价)。(践更者并非直接从过更者得钱,而是过更者出钱交给政府,由官府统一支给践更者。吴王濞为赢得人心,总是按市场劳力平价支付此钱,即“辄予平价”。当时更卒直接从过更者拿到的钱一定低于平价,就此而言吴王濞支付的就是优惠价。)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佗(它)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讼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余年,以故能使其众。
[危机再度出现,很大程度上缘于晁错强烈推进中央集权化。]晁错为太子家令,得幸太子,数从容言吴过可削。数上书说孝文帝,文帝宽,不忍罚,以此吴日益横。及孝景帝即位,错为御史大夫,说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余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余城,兄子濞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中央与外缘之间的实力对比和权威对比很不利于前者。]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乃益骄溢,[绥靖导致野心增进,虽然绥靖在当时可能是为避免叛乱所必需的。]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急),祸小;不削,反迟,祸大。”[晁错的战略主张:叛乱变得不可避免,必须靠决绝果断地选择“小祸”来打破两难。]三年冬,楚王朝,晁错因言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丧),私奸服舍,请诛之。诏赦,罚削东海郡。因削吴之豫章郡、会稽郡。及前二年赵王有罪,削其河间郡。胶西王以卖爵有奸,削其六县。[帝国中央开始颇大规模地实施中央集权化,中央与外缘目前正在彼此威胁,前者更是如此,因为晁错的直接战斗式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