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机上，苏芬就设想过见到我爸后的各种可能。她想得最好的是，将我爸和殷蕾在一起的情形逮个正着。这算是啥？“捉奸在床”？哈，要捉奸也应该是我妈妈啊，咋轮到她啊！但她忍不住就要这样想。苏芬说因为我妈妈单纯可怜，在重庆她不忍对我爸下手。殷蕾固然也是自己没法比的，但若有了殷蕾破坏我爸的操守在前，自己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自己身体的优势，厚着脸皮勾引我爸了。此行就算不能有长久结果，有个一夜情也行啊。越来越炽烈的情欲，从内心逼迫着她，令她找出荒诞不经的理由来支持自己的行为。她有预感，这次肯定能逮着我爸和殷蕾的“现行”。不说抓到“现行”吧，那流传已久的说法肯定是能证实的啊。女人是很敏感的，只要亲眼目睹，蛛丝马迹也跑不掉的。说一千道一万，这次她豁出去了，非做不可了。还有那种药！她也带着。不过她有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有胆子对我爸用上一用。要是对我爸使用那种药，会不会起反作用？会不会让我爸恨她就像她恨李京那样？但是，那种药真太神奇了，她按捺不住心痒痒地想在我爸身上用一用呢。她真豁出去了。相思病害了几年，一看到我爸，就像妖精看见唐僧，非吃到嘴里才得安心的。
见我爸独自一人在宾馆等自己，苏芬觉得是天赐良机。想和我爸好她都想了三四年，却从未与我爸单独相处过，联想到此，她的自怜和委屈，心都要碎了。
她默默在一旁看着我爸帮她办好了入住手续，开口说：“刚才你不是在酒吧喝酒么，咱们接着去喝一杯。我坐飞机好累。”我爸：“累了还不休息？”苏芬：“累了正好喝两杯。”我爸带她回到他与矮子叔叔刚才坐过的酒吧，问苏芬：“喝啥？”苏芬：“你喝啥我就喝啥。”我爸：“我喝的威士忌。很烈啊。”苏芬：“我不怕，我比它还烈。”我爸：“好吧。”我爸点了两杯威士忌，苏芬的酒杯他特意要服务生多加了几块冰，目的是帮她冲淡一些。苏芬不眨一眼地看着我爸端酒过来，拿过酒杯便迫不及待地举起在我爸的酒杯杯口上轻轻碰了一下。仅这小小的动作，就令她有些醉。她觉得这一轻触，就像自己已经在我爸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那样。
我爸问她：“你咋想起飞广州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苏芬低下头，扭了扭脖子，似乎因为难以启齿的原因而羞愧起来了，但却猛然将头一抬，口气变得激烈了，“我来看看你们不行么！我想来就来--也要你批准么！”我爸爸担忧地问：“没出啥事吧？苏芬。”“没事！还能有啥事！你走了，矮子也走了，我在重庆一点儿都不好玩！”我爸微笑，亲切地说：“还是娃娃脾气！”我爸这句话，这口气，差点令她落泪。“宁哥，”她喊了一声，“我一个人在重庆好孤单啊！”我爸说：“别着急。等咱们商场开业后，咱们还请你回来一起干，你和矮子又可以在一起了。”苏芬：“谁稀罕臭矮子！”我爸呵呵地笑了。
苏芬抓起酒杯在桌上用力一顿，粗声道：“别笑！我说真的。你别笑。我不稀罕矮子，我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么！”我爸不再笑了，也没说话。苏芬再问：“你难道不知道么？”我爸点点头，轻声说：“知道的，苏芬。”“你不知道！你啥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你根本不知道我喜欢你到什么程度！”苏芬咬咬嘴唇，制止自己哭出来。她努力转化了语气，自嘲地说：“大老远打个飞机来跟你唠叨这事。我真是个呆瓜。”我爸摇摇头，只是目光柔柔地看她，不说话。
那间酒吧，很高级。毕竟广州开放得早，酒吧里有不少重庆很难见到的老外。那天晚上，酒吧里演奏着萨克斯。萨克斯这种乐器低音高音都能做到极致，忽而在身后低咽，令人屏息聆听；忽而又能毛发毕张，直入内心。她一想起这段感情，内心就伴随有萨克斯高低婉转的音响。她有些晕眩，因为她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发生的情感，非常有穿透力。温柔，忧伤，似乎比一次春药激荡下的性爱更能留存持久。
萨克斯氛围下，她和我爸，温柔相向，一言不发。那传自我爸的温柔，劈面而来，几乎令她窒息。之前她很多想说的话，很多想做的事，都因为害怕破坏此时此刻的美妙而不敢再提了。
“宁哥。宁哥。”苏芬轻声地，小心翼翼地叫他。我爸“嗯”了一声。
苏芬：“你刚才说你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了四年么？”“知道。”“宁哥--”“嗯。”他知道的。他那么敏感，那么情感丰富，他当然知道。但知道了又能怎样！四年了也不过如此，苏芬感到自己就要沉入海底了。她挣扎着说：“宁哥，我有一件事想求你。”我爸定神望她。“今晚上好好陪陪我。咱也不说其他的，就这样，好好陪陪我好么。”我爸点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的一部分，那内心，第一次交融了。遥想当时，苏芬觉得，若能重现那一夜的时光，她无论付出什么都愿意。有那么一刻，两人似乎浑然出世，仅为对方而存在，将彼此内心的好感，尽情地，有韵律地，释放给对方。时间啊，请停止吧。请永远不要改变吧。这是苏芬内心的祈祷。我现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帮苏芬写出来，希望我爸爸能够明白这世上的女人对他的好，这也是小小的宁栀子的祈祷。
他们浑然忘记了重庆的一切人事，但也没敢多说什么话，只是相对而坐。大约过了五十分钟，矮子叔叔带着一个姑娘回来了。
这个坏事的臭矮子，他当然是要赶回来的。他一到桌边来就嚷嚷：“苏芬来了，说啥咱也要赶来接风的啊！”他显然已经喝醉了，突然，他一拍那个姑娘的屁股，问苏芬：“你看她咋样？”苏芬说：“挺好的。”矮子叔叔很突兀地哈哈大笑了，随后对姑娘说：“叫姐！叫姐！”姑娘也醉得不轻，嘻嘻哈哈地乱动。
矮子叔叔不住嘴地大喊：“叫啊！叫啊！”他破坏了苏芬和我爸之间正越酿越稠的情感，还破坏了酒吧的氛围，邻座的人纷纷掉头看过来以示不满。我爸忍不住说：“这里是蓝调清吧，你别像在歌厅那样大声嚷嚷。”“哦，”矮子叔叔说，“蓝调？你们好蓝哦，幸好我回来了。”说了这句叫人听不懂但很搞笑的话，他又继续朝姑娘嚷嚷“：我让你叫姐你咋不叫！不给面子啊！晓不晓得人家是谁！江湖人称苏姐的就是她。快叫啊。”姑娘点点头，认认真真地叫了。
苏芬十分气恼，说：“你发啥酒疯啊！叫不叫姐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么。快回宾馆去睡觉。”矮子叔叔头一低，声音也小了一些：“我要回房间的，苏芬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苏芬没想到他说这话，愣了愣。
矮子叔叔低声说：“你这么急地赶来广州不是来找我的么？你要是想通了觉得我还不错的话，我马上把她赶走。之前我是绝望一点点，干了一点点错事，希望你能原谅。”苏芬气得说不出话来。
矮子叔叔对姑娘说：“对不起啊小妹，我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姑娘正色道：“没关系，我就喜欢你这种重情义的。姐不错，我帮你打90分。”被矮子叔叔这混世魔王一搅，那还能怎样呢。苏芬本来是很生气的，只好哭笑不得了。大家改换心思，继续喝酒。喝酒，喝酒，就像在重庆那样喝酒。猜拳、说大话，骂脏话，干杯。苏芬烦躁极了，对重庆人所谓的耿直、豪爽和兄弟义气厌烦得要命。这几个重庆人一喝醉了酒，也不会说普通话了，连带那姑娘也只好直起嗓子说她的家乡话。那是陕西话，她直嚷嚷：“听不懂！听不懂！”不久，彬彬有礼的酒吧经理就来劝他们离场了。经理说：“先生，咱们这里是听音乐喝洋酒讲情调的地方，不是喝啤酒的迪斯科。你们请看，还有老外呢。咱们中国是礼仪之邦，可不能在老外面前丢了脸啊。”矮子叔叔怪眼一瞪，说：“你敢说老子丢你的脸！”不过，他没继续发狠，因为他想起之前就因为在大厅里翻跟斗差点被保安扔出去的事。更重要的是，住这宾馆是殷蕾安排的，他再捅出娄子定会传到殷蕾耳朵里去，那多丢兄弟宁珏的面子啊。他按捺住了，讲道理了。他说：“咱们这样喝洋酒的，不是更好么？这样喝洋酒销量不是更大么？你看那些老外，端一个小杯子坐一晚上，你能卖几个钱！不照顾喝几瓶酒的客人却去照顾只喝一杯酒的客人，老弟，看来你做生意还差点火候啊。”“这样啊！”酒吧经理转了转眼珠说，“你们买几瓶洋酒，带回房间去喝，岂不是更痛快！”我爸说：“这主意不错。”于是他们又买了几瓶酒，带回了房间接着喝。结果能想得到，四个人喝得一塌糊涂，每个人都呕吐了，天旋地转，横七竖八，躺满一屋。苏芬醒来时，其他人都不见了。她愣愣地发呆很久之后，再摇摇晃晃摸去卫生间。到了门口，猛地看见马桶上坐着个垂头散发的女人，吓了一跳。
那姑娘正是昨夜矮子叔叔带来的姑娘，她有气无力地朝她叫了一声“姐”，又垂下了头。不知道我爸和矮子叔叔什么时候离去的。昨夜恍然听说他们今天还有合同要谈，想必他们就去忙这事去了。那姑娘说：“钱都还没给我呢。”苏芬问：“该给你多少？”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好由你来给呢？就给我五百块钱吧。”苏芬给了她五百。
姑娘走之前还说：“你给我钱，我会给朱哥讲的，如果他下次还点我的话。他找上你，真是他的福气。”姑娘走后，苏芬思前想后，唯有发愣，或嘲笑自己。下午两点多，她写个纸条，塞到我爸房间就去了机场。到了机场，却发现自己没有机票，航班也不合适，能定到的票是第二天的。
那一夜，她待在机场附近的宾馆，真的是难受死了，她干脆吃了那种药，自己折磨了自己一夜。
妈妈诉说的坏女人
我爸和矮子叔叔还真有毅力，昨夜喝醉成这样，次日还能按时赶到一家电器公司洽谈合同。广州深圳的人不是说咱们内地人不守时么，咱们要叫他们刮目相看！他们谈定了合同，殷蕾做东，请大家一块儿吃饭。我爸想起苏芬还在宾馆，打她电话，却是关机状态。
我爸对矮子叔叔说：“要不你回宾馆看看？估计她还在睡。你把她接来一块儿吃饭。”矮子叔叔低声说：“殷蕾在，她不来更好。”忙到下午，回到宾馆，两人直奔苏芬的房间，没人；问服务员，说苏芬已经退房走了。我爸回到房间，看到苏芬的字条。
宁哥：
我走了。我来广州没给你打招呼，走也不用给你打招呼了。咱们真是没缘分，我认了。你们的电器商场也不用叫我一块儿了，我不会留在重庆了。昨天夜里在酒吧，我也算得到了你的一点温柔。我觉得我也满足了。
爱你的苏芬
我爸有保留字条的习惯，他说是他老家习俗养成的。老家是个没文化的穷乡僻壤，老乡们对识字的人近似于崇拜，地上看见一张写有字的破纸片，也要捡起来玩上半天。他写诗后，更重视保留笔墨。苏芬给他的字条，他很感动，当时就收起来了，随后却忘了。偶尔想起苏芬对他的情意，想找出字条来看，却一直没找到。我高二时候从重庆搬到成都，到了成都，翻拆打包之物时发现了这张字条。正是这张字条，让我发现了一个内心情感与其外表全然不同的苏芬。后来我在成都房产中心偶遇到她，她已37岁，变胖了。她从重庆去了北京，在北京三里屯酒吧勾搭上了一个英国商人，利用英国人的钱，在北京、上海、成都等地都购置房产。房产大涨后，她的身价估计已近七八百万。生活已经在各方面达到了她的要求，唯有对我爸爸的感情，却是永远不能抹除的遗憾。当时的我与她，算是有种迫切的“情报交换”的需要吧。我需要详尽地打听我爸在我不能记事，不能将各种现象联系起来思考的童年时候的事情，而苏芬很想知道她离开重庆后围绕我爸发生的事，因此那次我们在咖啡馆聊了一个下午，还说以后再见面接着好好聊。
她从广州回到重庆，没多久便从艺术团辞职去了北京。她没将行踪告诉任何人，只想在一个完全没熟人的地方，在一个熟人完全不知道的地方，按照她最新形成的人生观崭新地开始生活。所谓最新的人生观，大概就是她说的她“完全现实了”，再没丝毫少女时期的浪漫和天真了，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了。因为奉行这样的观点，她获得了成功。是这样吗？
而重庆这边，她一走，李京就赶紧泼了她一身脏水。李京在和我爸爸一块儿做电器的时候，尚有四万元该付给我爸的货款，他始终赖着没给，这时候便硬说被苏芬拿走了。在解释这件事的时候，他将苏芬描述成一个厚颜无耻的“烂婊子”，说她一方面在我爸和矮子叔叔面前装纯情，一方面却暗中当李京的“二奶”，在歌厅里做“鸡”，淫贱放荡，贪财如命。李京造谣，苏芬却不在场，无从分辨，圈子里的人很多都信以为真了，我爸也无可奈何。
我那时候小，完全跟随妈妈对苏芬的看法，觉得她十分讨厌。我妈妈只要一提及苏芬，会说很多四个字的成语出来：道德败坏、世风日下、文化沦丧、物欲横流、人心不古、居心叵测等等。可怜的苏芬，成了我妈妈嘴里社会上一切丑恶现象的代表。现在往回看，才发现我妈也很可怜，因为她那么小心翼翼地待在象牙塔里不出门，我爸和矮子叔叔为了维持她的幻觉，也都伪装得很好，她唯一看到过的，似乎稍微印证她对“社会上”的判断的，就是苏芬了。而苏芬也是，优点、缺点、心里想的，似乎都全然挂在体外的。那一阵，“苏芬那样的”女人，成了威胁我妈我爸感情的严重问题。
只要我爸爸夜里回家晚了，我妈就会想他也许就和“苏芬那样的”女人在一起。
她是很久才搞清楚夜总会的确切含义的，而当她确确实实地知道社会中存在着“三陪小姐”这种角色时，真正地吃了一惊。现在我爸爸口称忙于工作深夜才回家，回家时又往往喝醉了酒，就很令她起疑了。
“你去夜总会了么？”如果我爸去了，他也不撒谎，点头承认，随后赶紧解释：“现在请客户谈事，都是在夜总会谈。”“我们单位上那些人都是这么说的。”我妈貌似轻轻松松地说。接着，她的眼神却不对了，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因为她丰富的想象力迅速在她脑海中勾画出了“苏芬那样的”女人和我爸爸坐在一起亲热的情形。
他们争吵起来，越来越频繁。他们现在的争吵，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对抽象观念的辩论，而是直接指责彼此的某些行为。这是对彼此伤害的指责，永远没有好结果的。到头来我妈妈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而我爸爸则推门离去。
电器商场开业后，只要我爸爸在重庆，基本上还是做到了每天回家的。但我却很少看见他，因为他回家时总是凌晨三四点，我早睡了。第二天早晨妈妈、我和弟弟起床，吃完早饭，去上学，去上班，他还在睡。有时上学前我会去看看他熟睡的样子，就看见他比之前老了很多。我很吃惊，也很担忧。
有一天夜里，我起来小便，闻到一股酒味。跟着这股酒味，我发现爸爸的书房门没有关。我探头进去，里面没有开灯，浓烈的酒味和烟味几乎要令我咳嗽。视觉上模模糊糊的，我看见爸爸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他说：“栀子，进来陪陪爸爸。”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可怜，我进去，站在沙发跟前。我说：“妈妈罚你睡书房么。这是活该你，谁叫你不回家来陪我们的。”我爸爸叹了口气，费力地坐起来抽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