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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散文(9)

唉!这仅仅是七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七年中,我走的是什么样的人生的路?我迎接的是哪一种神明?唉!我攀援过陡峭的岸壁,我曾被陨坠于险恶的幽谷;虽是恶作剧的运命之神,他又将我由死地救活,使我更忍受由心头滴血的痛苦,他要我吮干自己的血,如像喝玫瑰酒汁般。幸福之神,他遗弃我。正像遗弃他的仇人一样。这时我禁不住流出辛酸的泪滴,连忙躲开这激动情感的地方,向前面野草丛中,花径不扫的密松林里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悲恻的唏嘘,我仿佛望到张着黑翅的秋神,徘徊于密叶背后;立时那些枝柯,都抖颤起来,草底下的促织和纺车儿也都凄凄切切奏着哀乐;我也禁不住全身发冷,不敢在向前去,便在路旁的长木凳上坐了。我用凝涩的眼光,向密遮的矮树丛隙睁视,不时看见那潺湲的碧水,经过一阵秋风后,水面上涌起一层细微的波纹来,两个少女乘着一只小划子在波心摇着划浆,低低的唱着歌。我看到这里,又无端伤感起来,觉得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故国不堪回首呵!”同时那北海的绿漪清波便浮现在眼前。那些携了情侣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摇着划浆指点眼前倩丽的秋景,低语款款吧!况且又是菊茂蟹肥的时候,长安市上正不少欢乐的宴聚;这被摒弃在异国的漂泊者,当然再也没有人想起她了。不过她却晨夕常怀着祖国,希望得些国内的好消息呢。并且她的神经又是怎样的过敏呵,她竟会想到树叶凋落的北平市,凄风吹着,冷雨洒着那些穷苦无告的同胞,正向阴暗的苍穹哭号。唉!破碎絮乱的祖国呵,北海的风光能掩盖那凄凉的气象吗?来金雨轩的灯红酒绿能够安慰忧惧的人心吗?这一切我都深深地怀念着呵!

连环不断的忧思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眼底的景色我竟无心享受了。我忙忙辞别了曾经二度拜访过的井之头公园。虽然如少女酡颜的枫叶,我还不曾看过,而它所给我灵魂的礼赠已经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呦!

九 烈士夫人

异国的生涯,使我时时感到陌生和飘泊。自从迁到市外以来,陈和我们隔得太远,就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很难有见面的机会。我同建只好终日幽囚在几张席子的日本式的房屋里读书写文章——当然这也是我们的本分生活,一向所企求的,还有什么不满足;不过人总是群居的动物,不能长久过这种单调的生活而不感动不满意。

在一天早饭后,我们正在那临着草原的窗子前站着,——这一带的风景本不坏,远远有滴翠的群峰,稍近有万株矗立的松柯,草原上虽仅仅长些蓼荻同野菊,但色彩也极鲜明,不过天天看,也感不到什么趣味。我们正发出无聊的叹息时,忽见从松林后面转出一位中年以上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白花纹的和服,拖着木屐往我们的住所的方向走来,渐渐近了,我们认出正是那位嫁给中国人的柯太太。唉!这真仿佛是那稀有而陡然发现的空谷足音,使我们惊喜了,我同建含笑的向她点头。

来到我们屋门口,她脱了木屐上来了,我们请她在矮几旁的垫子上坐下,她温和的说:

“怎么,你们住得惯吗?”

“还算好,只是太寂寞些。”我有些怅然的说。

“真的,”建接着说,“这四周都是日本人,我们和他们言语不通,很难发生什么关系。”

柯太太似乎很了解我们的苦闷,在她沉思以后,便替我们出了以下的一条计策。她说:“我方才想起在这后面西川方里住着一位老太婆,她从前曾嫁给一个四川人,她对于中国人非常好,并且她会煮中国菜,也懂得几句中国话。她原是在一个中国人家里帮忙,现在她因身体不好,暂且在这里休息。我可以去找她来,替你们介绍,以后有事情尽可请她帮忙。”

“那真好极了,就是又要麻烦柯太太了!”我说。

“哦,那没有什么,黄太客气了,”柯太太一面谦逊着,一面站起来,穿了她的木屐,绕过我们的小院子,往后面那所屋里去。我同建很高兴的把坐垫放好,我又到厨房打开瓦斯管,烧上一壶开水。一切都安排好了,恰好柯太太领着那个老太婆进来——她是一个古铜色面孔而满嘴装着金牙的硕胖的老女人,在那些外表上自然引不起任何人的美感,不过当她慈和同情的眼神射在我们身上时,便不知不觉想同她亲近起来。我们请她坐下,她非常谦恭的伏在席上向我们问候。我们虽不能直接了解她的言辞,但那种态度已够使我们清楚她的和蔼与厚意了。我们请柯太太当翻译,随意的谈着。

在这一次的会见之后,我们的厨房里和院子中便时常看见她那硕大而和蔼的身影。当然,我对于煮饭洗衣服是特别的生手,所以饭锅里发出焦臭的气味,和不曾拧干的衣服,从晒竿上往下流水等一类的事情是常有的;每当这种时候,全亏了那位老太婆来解围。

那一天上午因为忙着读一本新买来的《日语文法》,煮饭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直到焦臭的气味一阵阵冲到鼻管时,我才连忙放下书,然而一锅的白米饭,除了表面还有几颗淡黄色的米粒可以辨认,其余的简直成了焦炭。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老太婆也为着这种浓重的焦臭气味赶了来。她不说什么,立刻先把瓦斯管关闭,然后把饭锅里的饭完全倾在铅筒里,把锅拿到井边刷洗干净;这才重新放上米,小心的烧起来。直到我们开始吃的时候,她才含笑的走了。

我们在异国陌生的环境里,居然遇到这样热肠无私的好人,使我们忘记了国籍,以有一切的不和谐,常想同她亲近。她的住室只和我们隔着一个小院子。当我们来到小院子里汲水时,便能看见她站在后窗前向我们微笑;有时她也来帮我,抬那笨重的铅筒;有时闲了,她便请我们到她房里去坐,于是她从橱里拿出各式各种的糖食来请我们吃,并教我们那些糖食的名辞;我们也教她些中国话。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渐渐也能各抒所怀了。

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学校去。天气有些暗,阵阵初秋的凉风吹动院子里的小松树,发出竦竦的响声。我们觉得有些烦闷,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议到附近点心铺里买些食品,请那位老太婆来吃茶,既可解闷,又应酬了她。建也赞成这个提议。

不久我们三个人已团团围坐在地席上的一张小矮几旁,喝着中国的香片茶。谈话的时候,我人便问到她的身世,——我们自从和她相识以来,虽然已经一个多月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只以“オパサン”(伯母之意)相称。当这个问题发出以后,她宁静的心不知不觉受了撩拨,在她充满青春余辉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秘密。

“我姓斋藤,名叫半子,”她这样的告诉我们以后,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来,一面向我们鞠躬道:“请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东西给你们看。”她匆匆的去了。建同我都不约而同的感到一种新奇的期待,我们互相沉默的猜想着等候她。约莫过了十分钟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淡灰色棉绸的小包,放在我们的小茶几上。于是我们重新围着矮几坐下,她珍重的将那棉绸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有许多张的照片,她先拣了一张四寸半身的照片递给我们看,一面叹息着道:“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阴比流水还快,唉,现在已这般老了。你们看我那时是多么有生机?实在的,我那时有着青春的娇媚——虽然现在是老了!”我听了她的话,心里也不免充满无限的怅惘,默然的看着她青春时的小照。我仿佛看见可怕的流光的锤子,在捣毁一切青春的艺术。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简直相差太远了,除了脸的轮廓还依稀保有旧时的样子,其余的一切都已经被流光伤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个细弱的身材,明媚的眼睛,温柔的表情,的确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的痴想时,她又另递给我一张两人的合影:除了年青的她以外,身旁还站着一个英姿焕发的中国青年。

“这位是谁?”建很质直的问她。

“哦,那位吗?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呵!”她答着话时,两颊上露出可怕的惨白色,同时她的眼圈红着。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连忙想用别的话混过去,但是她握着我的手,悲切的说道:“唉,他是你们贵国一个可钦佩的好青年呵,他抱着绝大的志愿,最后他是作了黄花岗七十二个烈士中的一个,——他死的时候仅仅二十四岁呢,也正是我们同居后的第三年……”

老太婆说到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伤回忆的压迫。她低下头抚着那些像片,同时又在那些像片堆里找出一张六寸的照像递给我们看道:“你看这个小孩怎样?”我拿过照片一看,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穿着学生装,含笑的站在那里,一双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点不迟疑的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少爷吗?”她点头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亲的气概咧。”

“他现在多大了,在什么地方住,怎么我们不曾见过呢?”

“唉!”她叹了一口气道,“他今天二十一岁了,已经进了大学,但是,”说到这里,她的眼皮垂下来了,鼻端不住的掀动,似乎正在那里咽她的辛酸泪液。这使我觉得窘迫了,连忙装着拿开水对茶,走出去了!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来到外面屋子里去拿点心。过了些时,我们才重新坐下,请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们叹口气道:“我相信你们是很同情我的,所以我情愿将我的历史告诉你们:

“我家里的环境,一向都不很宽裕,所以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便到东京来找点职业作。后来遇到一个朋友,他介绍我在一个中国人的家里当使女,每月有十五块钱的工资,同时吃饭住房子都不成问题。这是对于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应下来。及至到了那里,才知道那是两个中国学生合租的贷家,他们没有家眷,每天到大学里去听讲,下午才回来。事情很简单,这更使我觉得满意,于是就这样答应下来。我从此每天为他们收拾房间,煮饭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闲的时间,我便自己把从前在高等学校所读过的书温习温习,有时也看些杂志,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请求那两位中国学生替我解释。他们对于我的勤勉,似乎都很为感动,在星期日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便和我谈论日本的妇女问题,等等。这两个青年中有一个姓余的,他是四川人,对我更觉亲切。渐渐的我们两人中间就发生了恋爱,不久便在东京私自结了婚。我们自从结婚后,的确过着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们觉得美中不足的,就是我的家庭不承认这个婚姻,因此我们只能过着秘密的结婚生活。两年后我便怀了孕,而余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国。回国以后,正碰到中国革命党预备起事的时期,他为了爱祖国,不顾一切的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后他就不曾回日本来。过了半年多,便接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遭难的消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时传了来。唉!可怜我的小孩,也就是在他死的那一个月中诞生了。唉!这个可怜的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小孩,叫我怎样安排?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认我和余君的婚姻,那末这个小孩简直就算是个私生子,绝不容我把他养在身边。我没有办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来看我,见了这种为难,就把孩子带回去作为她的孩子了。从此以后,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与我断绝母子关系;而我呢,仍在外面帮人家作事,不知不觉已过了二十多年。……”

“呵,原来她还是烈士夫人呢!”建悄悄的对我说。

“可不是吗?……但她的境遇也就够可怜了。”我说。

建和我都不免为她叹息,她似乎很感激我们对她的同情,紧紧握着我的手,好久才说道:“你们真好呵!”一面含笑将绸包收起告辞走了。

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冷了,每天自己作饭洗碗够使人麻烦的,我便和建商议请那位烈士夫人帮帮我们。但我们经济很穷,只能每月出一半的价钱,不知道她肯不肯就近帮帮忙,因此我便去找柯太太请她代我们接洽。

那时柯太太正坐在回廊晒太阳,见我们来了,便让我们也坐在那里谈话,于是我便把来意告诉她。柯太太笑了笑道:“这正太不巧,……不然的话,那个老太婆为人极忠厚,绝不会不帮你们的。不过现在她正预备嫁人,恐怕没有工夫吧!”

“呀,嫁人吗?”我不禁陡然的惊叫起来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现在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忽然间又思起凡来呢?”

柯太太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又叹了一口气道:“自然,她也有她的苦痛,照我看来,以为她既已守了二十多年寡,断不至再嫁了。不过,她从前的结婚始终是不曾公布的,她娘家父母仍然认为她没有结婚,并且余先生家里她势不能回去。而她的年纪渐渐老上来,孤孤单单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将来死了都找不到归宿,所以她现在决定嫁了。”

“嫁给什么人?”建问。

“一个日本老商人,今年有五十岁吧!”

“倒也是个办法!”建含笑的说。

他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惹得我们全笑起来。我们谈到这里,便告辞回去。在路上恰好遇见那位烈士夫人,据说她本月就要结婚,但她脸上依然憔悴颓败,再也看不出将要结婚的喜悦来。

真的,人们都传说,“她是为了找死所而结婚呢!”呵!妇女们原来还有这种特别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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