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田明理从池村参加会考回来，见父亲下湖未回、妹妹们在大门外玩耍、南屋里只有母亲一人，便在母亲跟前失声痛哭起来。理娘正坐在南屋当门儿补裰衣裳，见状大吃一惊，慌忙丢下针线，揽过儿子，急切地问着怎么啦？怎么啦？原来田明理考场上出现了重大失误，在语文考试结束之后，就一个人悄悄哭了一场。语文试卷的作文题是《我最敬爱的一位同学》，是最容易写的写人作文。田明理审着题，自己写过不少写人的作文，还多次写过“我最敬爱的一个人”。可是，自己写的是母亲，是父亲，是祖父，还有校长、老师，他们都是自己心中最敬爱的人。可这回是写“最敬爱的一位同学”，于是头脑飞速地旋转起来：孙彦廷，同桌，最熟悉，可是老实巴交、畏畏缩缩的，不行；梁东杰……也不行，他总是流露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孙正云，文质彬彬、和和气气的……对，就是他吧，可是他也太缺乏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了；对，还有孙景凤，不错，也是自己的哥们儿。去汴水照相那会儿，自己正伏在火车站外的栅栏上贪婪地观看着进站的、出站的以及静静停在站上的客车和货车——自己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些新奇的庞然大物时，他突然拍着肩膀说道：“田明理，您都看进眼里去了，回去就把它们都画出来了。”可是他有时好像缺乏远大志向和克服困难的勇气和毅力，也不行……全班六十多个同学欢乐、活泼、稚气的脸蛋儿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遗憾的是竟然没有选定“最敬爱的一位同学”。于是不禁喃喃自语道：“写谁呢？写谁呢？”“写服务员同学！”坐在同桌右侧的眯缝着双眼脸型微扁的那位考生扭过头来冲田明理回答道。他无疑听到了田明理的喃喃，以为田明理在问他，或者因为别的什么。“服务员同学？”田明理受到了启发。这次来会考，走进“汴水县第四初级中学”的大门，就看到校园里横挂着的条幅和张贴着的标语：“热烈欢迎报考我校的考生同学们！”“祝考生同学们考出优异的成绩向祖国汇报！”而承载和体现着这些欢迎、关怀和祝福的正是那些几乎无处不在的热情洋溢笑脸盈盈的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服务员同学。他们端茶递水，他们引领道路，他们安排住宿……他们展现在田明理面前的是热情、阳光、关怀、帮助……是一片美好，是美玉无瑕，的确是值得敬爱的。于是，田明理在作文题目下面开头儿第一句写道：“我最敬爱的一位同学是服务员中的一个。”破题之后，洋洋洒洒很快成篇。默诵一遍，像是一篇礼赞，又像是一片韵文。心中很是得意，只是略嫌浮泛。接着不由得心下一沉，有如高楼失足之感——错了，跑题了！浮泛，是因为不熟悉不了解，对服务员同学的印象不就是这还不到一天时间里见到的浮光掠影吗！“服务员同学”毕竟不是真实意义上的同窗学友。然而，时间不再，无可挽回！
听着儿子的诉说，母亲的心也跟着下沉，只能不时插进一句安慰的话。田明理说完，犹自伤心不已，伏在母亲腿上继续抽咽着。理娘继续安慰着：“理儿，不要紧，咱往后细心点儿就是了。”谁知儿子听了，猛一抬头，大声说道：“大娘！没有‘往后’了啊……”说着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理娘心中一阵悸痛，随之潸然泪下。接着，扯下头袱子一边给儿子擦拭着，一边却强笑着说道：“傻儿子！您才多大点儿，还没满十四呢！这‘往后’长着呢多着呢！”“大娘，这回考不上了，就念不成书了……”说着又伤心地哭泣起来。理娘等儿子情绪稍稍平复后，轻声说道：“还不定考不上呢！就是考不上，不是说下年还能考的吗！不过……这回没考好，为什么呢？您想过吗？”田明理已经停止了哭泣，红着双眼想了一下说：“是粗心，没认真审题，跑题了。”“还有呢？您刚才不是说曾经想过班上同学，觉得他们都不合适吗？”田明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为什么呢？是觉得他们都够不上您‘敬爱’，是吧？”田明理又点点头。“孩子，您骄傲了，自满了……”“俺没有骄傲！”儿子分辩着，“那年在后门念书时，安民就说过俺‘不要骄傲’，俺一直都没骄傲。”“可是，您心里面骄傲了，所以您就眼中无人了——恁多同学都没在您的眼里，所以……绊了跟斗！”母亲痛心地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骄傲的害处可大了，有人说骄傲是万恶之源呢。儿子，好好想想吧！”
“母亲的话是对的。”田明理沉思后心里想道。自己虽然嘴里没说，可心里是骄傲的。那次背诵课文和生字表后，自己心里那副得意的劲儿，还不是骄傲吗？自己撵上、超过了比自己上学早的同学，心里在笑话他们笨，那不是骄傲吗？听到同学夸奖自己是芦荻村的第一名，虽然面露羞涩，心底却十分受用，那不是骄傲吗？老师在课堂上把自己的作文作为范文朗读，心里的那份儿得意劲儿，不是骄傲是什么？老师把一些同学的作文交给自己批改，自己的那俨然为人师的心态语态，那不是骄傲吗？全班六十多名同学皆不入眼，看不见一个“敬爱的”同学，还不是骄傲，还不是目空一切、目中无人，是什么？自己栽了跟头，是该警醒了！
毕竟，快乐是孩子的天性，考场失利的一幕很快成为了过去，田明理又融入他的小伙伴之中，一块儿割草，一块儿下汪游泳、摸鱼，一块儿钓蛤蟆，一块儿用面筋粘鸣蝉，一块儿掏老雀……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