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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兴宝(26)

第二天一早,孙师傅就和师兄弟们上路了。那个卖喇嘛糕的老头又来了,看到他们或骑马或坐车,一起往远处走去,不禁拦住孙师傅问道,你们这是往哪里去?孙师傅告诉他说,我们要去南方,抗击那些用鸦片毒害我们的外国鬼子。老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好,他伸出大拇指说,我儿子就被大烟害苦了,早就该打那些狗日的了,你们到了战场上,替我砍死两个外国鬼子,也算是给我儿子报仇。听了他的话,大家都一起点头。老头把摊子上的喇嘛糕拿起来,分别往大家手里塞。今后我也不卖喇嘛糕了,就一心等着你们打胜仗的消息呢。孙师傅郑重地说,放心吧老伯,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李德淦站在武馆门口,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三猴子有意落在了后面,看一眼他的脚说,找到你那位好姑娘了没有?李德淦摇摇头。快去找吧,把她带回东阿去。三猴子边说边往远处走,如果你不娶她,我回来后就朝她下手了。李德淦想到了老头的话,师兄,你也替我多杀几个鬼子。三猴子挥挥手说,放心吧。身影很快便在远处消失了。

送走了师傅和师兄弟们,卖喇嘛糕的老头也离去了,李德淦又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才背起行囊,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阿娇,他在心里说,你就真的不来和我见一面吗?伴随着一阵阵凛冽的寒风,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而且越落越密,越落越大。李德淦走出城外,来到运河边,他要在这里乘船回家乡去。他停下脚,再一次朝他即将离开的城市打量,盼望能在自己走来的地方看到奇迹发生。但没过多久,那条载人的船就要起航了,船老大招呼他上船去。李德淦无法再等待了,便只好跳上船去。随着船老大一声悠长的号子,船离开岸边,慢慢朝远处驶去。阿娇,李德淦在心里嘶喊,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

仿佛回应他的心声似的,他还没有把这句话叨念完,就觉得眼前霍地一亮,在他一路走来的地方,那个在风雪中浮出的绿色小点是什么,天哪,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那是一个为他所熟悉的女人,是的,是阿娇,是那个叫柳阿娇的女人。他疑心是自己的幻觉,赶紧抹抹眼睛,没错,那个越来越大也就是说一路朝他跑来的女人确凿是柳阿娇。阿娇——李德淦大叫一声,顺着船舷跑了几步,就要朝水里跳。船已经离岸很远了,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跳到水里去。不要跳。随着船老大一声喊,两个船工跑过来,将他紧紧地抓住。你们走开。李德淦使劲摇晃身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他们的手。

柳阿娇站住了,但她只是停了短暂的一霎,就折转身子,就近跑到一个高岗上,扬起手臂,朝他使劲地摇摆。停下来,李德淦转朝他们叫喊,求求你们,把船停下来吧。船老大执拗地说,不能再停了,风雪都起来了,再耽搁下去,等封了冰,我们就被困在这里了。李德淦绝望地伏倒在船板上。阿娇——李德淦两手扒着船舷,一边朝她叫喊,一边汹涌地流泪。一阵疾风掠过,雪花飞扬起来,弥漫了整个大地和天空。那个绿色的身影急快地模糊起来,等雪花散开去,便再也看不到了。天地间一片混沌。

他说,送走了李德淦后,柳阿娇迈着麻木的脚步走进药店,径直来到郑大夫面前。郑伯伯,我要吃药。郑大夫抬起头,吃惊地看她,吃药?阿娇你哪里不舒服?柳阿娇喃喃地说,我想睡觉。郑大夫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阿娇,是不是碰到什么伤心事了?柳阿娇点了一下头。郑大夫继续说,我再多句嘴,是不是和那个李德淦的事?柳阿娇不耐烦地说,郑伯伯您不要问了,我想吃药,我要睡觉,再也不要醒来。郑大夫叹口气,开导她说,阿娇,人这辈子难免会遇到不痛快的事,还是想开一些,等过了这段时间,你就会……柳阿娇拉住他的手,哀求他说,我要吃药,求求您给我开药……

郑大夫还要试图劝她,柳阿娇突然跪在了他脚前,郑伯伯,您就行行好,给我开一服药吧,我下辈子一定报答您的恩德。郑大夫要来拉她,但又停住手,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他提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交给伙计,这才又转向她,阿娇,起来吧,我已经把药开好了。柳阿娇给他磕了三个头,谢谢郑伯伯。才慢慢爬起来。郑大夫从伙计手里接过药,朝她递过去,阿娇,我再劝你一句,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桥,把眼光看远一些,兴许你就不会走这一步了。柳阿娇接过药,紧紧地抱到怀里,我已经想好了,我太累了,我要睡觉。她朝门口走去,我再也不想醒来……

天空虽说还有些阴霾,但积雪却已在融化,地下到处都是泥泞。柳阿娇回到家,把药煎好倒进一只碗里,然后找出一身红色的衣服,仔细穿到身上,又坐到镜子前,把头发解开,梳了一个大大的发髻,还在脸上扑了些粉,并涂红了嘴唇。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把碗端到手里,捧到嘴边。望着碗里黑糊糊的药水,她似乎又看见了李德淦,那个把她的心魂带走了的男人。德淦,她在心里朝他说,来生再和你相见吧。说罢,她就一仰脖子,把碗里的药水喝下了肚子,扔掉空碗,踉跄着走到床边,慢慢把身子躺倒下去……

柳阿娇似乎是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她正在和李德淦举行婚礼。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开来,锣鼓声也热烈地响着。随着司仪高亢的吆喝声,她和李德淦一起跪倒在地,朝着坐在他们面前的一个人叩拜。哈哈哈……那个人得意地大笑起来。她瞪大眼,仔细一看,原来这个人是她的父亲柳二。柳二一边大笑,一边得意地说,老子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从此以后,李家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个秘方都是我的了,哈哈哈……在他的狂笑声里,她看见李德淦扭过头,铁青着脸色朝她叫喊,原来是你在暗算我?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你这个无耻的坏女人。说着,他挥起一只手,狠狠地朝她打来。她想躲避,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身子;她想叫喊,却不管怎样也张不开口。不是我,她只能在心里说,不是我呀……不知过了多久,柳阿娇终于叫出了声,身子一折,一下子坐起来。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正坐在床上。父亲、母亲还有郑大夫都在床前看着她。

天哪,柳二两手按在胸口上,长长地吐出口气,你终于醒过来了。蓝月也扑上来,把她往怀里搂,我的孩子,你可把我们吓死了。柳阿娇怔了一会儿,才渐渐反应过来。我不是死了吗?她迷茫地看着他们,怎么又醒过来了?听了她的话,父亲和母亲都看向郑大夫。郑大夫捋捋花白的胡须,微微笑了笑。多谢郑大夫,父亲和母亲一起说,多谢你救了小女一命呢。郑大夫摆摆手说,没什么,这是老夫应该做的。柳阿娇终于明白了,是郑大夫的药蒙骗了自己。她躺倒下身子,叨念着说,又是欺骗……郑大夫站起来说,现在没事了,我该回去了,你们多安抚安抚阿娇,让她好好地休养一下。

柳二和蓝月把他送出门去,又回到她床边。柳阿娇扭开了头,我又一次被你们骗了。蓝月拉住她的手说,孩子呀,可别这么说,要不是郑大夫,怕是你这会儿已经……柳阿娇决绝地说,我愿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柳二吧嗒着嘴说,真是个傻孩子,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走独木桥,我看你是中了邪了。柳阿娇冷笑道,阳关道?我的阳关道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柳二闪开身,在屋内指了一圈说,看清楚了没有?等你精神一好,我们就开始行动。柳阿娇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屋内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捆扎起来,怎么回事?在她酣然入睡的时候,他们已做好了离开这里的准备?蓝月看出了她的疑问,赶紧告诉她说,我和你爹合计好了,咱们回山东老家去。柳阿娇心里一动,回……山东老家?柳二说,对,兴他李德淦回家,就不兴我们回家?

柳阿娇明白了,父亲这是继续在拿她打李家的主意。不,我不走。蓝月不解,为什么?柳阿娇摇摇头,我不能再见到他。柳二辩解说,谁说见他了?我们只是回自己的家,与他李德淦有什么关系?柳阿娇反问他,回到了家,还不是又和他在一个地方了?柳二分析说,这是两回事,在一个地方不假,可见不见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咱们可把话说清楚了,我可没有逼你做什么呀。柳阿娇赌气地说,反正我不走,人家走到哪里,我就非要跟到哪里,还不让人笑掉大牙?蓝月宽慰她说,这就是你多想了,我们回自己的家,谁也不敢笑话你的。柳二激将她说,这只能说明你自己心里有鬼,如果真要与他断绝关系了,就是天天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怕的?蓝月把她按在床上躺下,先好好稳一稳吧,等明儿,咱们就上路。柳阿娇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顶,尽管已经睡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身子疲惫得要命,这几天的变故就像梦一般,让她感到难以理解,也有些无从把握。

按照事先的决定,第二天一早,柳阿娇还没有起床,父母就把捆扎好的东西搬上了马车。她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冷眼看着他们在车边忙碌,也没有过去帮他们一把。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一片无根的草坪,不知道要被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天彻底放晴了,天空中一丝儿云彩没有,只有几只大雁在朝着南方飞翔。也没有风,日头格外明亮,地面的积雪也融化掉了,虽然已是初冬,但还没有觉到多么寒冷。柳二挥动着鞭子,马车驶出天津城,沿着弯曲的路面,慢慢向远处走去。蓝月提醒他说,你这样回去了,不怕官府找你的麻烦?柳二不以为然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县太爷都换了好几茬,谁还会管我的事?柳阿娇坐在车尾端,把手操在袖子里,两眼默默地朝后望着。不一会儿,柳二咿咿呀呀地唱开了。蓝月爬过来,悄悄拍她一下。她反应过来,听见父亲直着嗓子唱道:叫声罗锅李二旦,听咱仔细把你赞。不是王皮我说大话,你长得实在不等闲。前面藏个老倭瓜,后边背个柴禾篮。前后看,满心欢,这桩货,两头弯,精心制成的卖糖担。站着就像脚弓样,坐着好似椅子圈,躺倒活像弓一张,趴下仿佛城门悬。人说你是背上吃饭,肚子长在了身后边……

柳阿娇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没听过吧?柳二扭头对她说,这是咱东阿特有的一种小戏,叫王皮戏。柳阿娇感到好奇,为什么叫王皮戏?柳二解释说,听人说,这种戏刚出现的时候,每出戏的主角都是王皮,所以后来就把这种戏也叫做王皮戏了。柳阿娇恍然大悟,原来王皮是个人呀?柳二点点头,是个人,据说他当过皮匠,所以人们就叫他王皮。柳阿娇说,那你唱的这出叫什么?柳二甩了下鞭子说,叫《十八大姐逗王皮》,知道吗?这个王皮娶了十八个老婆呢。柳阿娇咂了咂舌,天哪。柳二很有兴致地说,有一年元宵灯节,王皮和十八个老婆一起去观灯。由于他这些老婆都对王皮不满意,便借观灯的机会,对丈夫大加抱怨;王皮是个聪明人,为了让老婆们高兴,就也变着法子和她们斗嘴,别提多热闹了。对了,等过年的时候,我带你们去看。柳阿娇掉开了头,我才不看呢。柳二有些失望,这丫头。柳阿娇不说话了。她抬起头,望着空旷的原野,在心里说,德淦,你回到东阿了没有?你现在干什么呢?

他说,李德淦来到东阿后,先回了老家李家庄一趟,为他重开济世堂作些准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才过去几年,家里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李继堂夫妇也就是李德祥的父母均已过世,“继”字辈中活在村里的人只有老族长李继焕了。但李继焕也早被鸦片折腾得不像样子,不仅先前富有殷实的家境快要败落,祖上积存下来的几百亩好地都被他换烟抽了,而且他自己也开始脱骨变形,曾经肥硕的身子变成了细瘦的高粱秆,虚弱得连椅子都坐不住,看上去就像从坟墓里走出的鬼物。鸦片是个坏东西,一见他的面,李继焕就直言不讳地说,我被那些狗日的英国货害苦了。他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淦儿啊,你快把阿胶店开起来,救救那些像我这样死半截的人……说着,他眼里就哗哗地流出泪来。

李继焕尽管还当着族长,但在村里已丧失了一多半威信。他的儿子李德丰却有了些“功名”,许多年前就进入县学,成为了一名“廪膳”秀才,有一年“科考”时,还得了个第二名,但在参加乡试时,却名落孙山。尽管这样,他在李家庄也算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了,初步有了些“士大夫”的派头。由于这个缘故,人们对李继焕父子还不敢有失尊敬。李德丰的儿子绘远已经长到八岁,大概太多目睹了祖父吸毒和父亲嗜书的情景,身心受到不少影响,小小年纪就一副郁闷的样子,李德丰让他读书,竟被他一把将书打落在地下,这不由得让李德淦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七叔,李绘远按照族里的排行称呼他,带我去跟你闯江湖吧?李德淦抚摸着他的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等他长大了,李继焕气喘吁吁地说,让他跟你去开阿胶店吧。李德淦点点头,这样的建议他还是能够接受的。

李德淦在家里逗留了一天,年老的母亲一个劲儿念叨他的婚姻大事,嚷叫着要去给他请媒人说媳妇,让他不胜其烦。第二天就来到东阿县城里,来到牵动他心肺的济世堂阿胶店。站在店门前,他又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在那个夜间离开这里的情景,不禁感慨万端。店门的两扇门板虽然紧紧关闭着,但那块经历了一二百年岁月风尘的老牌匾还挂在门楣上,似乎向世人昭示着济世堂不肯离去的决心。这一刻,李德淦感觉到了李德祥及其家人这么做的深刻用意。你回来得太晚了,他悄声对自己说,这个店铺里的人连同这个城市里的人都等待得太久了。

李德祥已经老得不像样子,满头的白发脱去大半,神志更是糊涂得不行,李德淦离开这里时,他还能时断时续地认人,但现在看到他,竟然没有多少反应。李德祥的妻子巧贞一看到他回来,捧住脸就呜呜地哭起来。我们一直待在这里不走,她告诉他说,就是为了等你回来。李德淦愧疚地说,嫂子,我让你们等苦了。巧贞擦擦泪水,马上又笑着说,兄弟,只要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立刻吩咐黑蛋去打酒买菜,给他接风洗尘。黑蛋也老了不少,头发有些灰白,脊背也开始弯曲,这个东阿县城里最好的长工,快要给李家出了一辈子力,也真是不容易呀。

巧贞进到厨房里,亲自去给他掌勺做饭。李德淦坐在门台石上,默默地朝院子里打量。他一眼就看见了放在供台上的食物,也便想到了那只躲在隐秘处的神物,是呀,有它在这个院落里,济世堂就不可能真正垮掉。他也又想到了店门那块老招牌,没错,李家的人天生就生活在阿胶中,没有了阿胶,李家还能去干什么呢?这是命数,李德淦告诉自己说,也是机会呀。慢慢地,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李德祥身上,忽然想到,这个一心中兴阿胶大业的人其实早就做出了表率,只是自己没有及时明白这一点罢了。李德祥从他面前走过去,眼睛朝四处望着,好像在专注地寻找什么。李德淦隐约听见,他嘴里不时地念叨出“阿胶”两个字,心里不禁一动,这个不幸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了,居然还记得阿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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