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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娇红记(3)

娇娘听着申纯的应声,噙在眼中的泪水落了下来,申纯轻轻拭去娇娘的泪痕,娇娘一把抓住他的手:“申郎你果然不负所盟,奴死也瞑目了。”

申纯拉起娇娘:“盟言在昔,今日不必再提,免得勾起伤心事。趁着眼下好景,到荼藤架外再去一玩。”

娇娘担心时间长了,怕有人瞧见,想抓紧回去,不再游玩。申纯就是不放手:“多聚半刻也好,索性再到别的花圃中一看。”

转过风亭又来到牡丹丛畔,两人兴致正浓,不料突然与前来赏牡丹的飞红与老夫人撞面。申纯急忙躲闪,娇娘只得上前请安。老夫人见他俩如此缠绵,十分恼怒,当着飞红的面厉声呵斥:“娇娘,你女孩家不在绣房中,来此做甚?”

“孩儿在绣房中坐久,身子困倦,来此看花消遣。”娇娘躲开了母亲猜疑的目光。

“哎,你女孩家岂可在无人之地独行?”

“孩儿以后再不敢了。”娇娘答道。只听老夫人又喊飞红:“你马上送小姐回绣房去。”娇娘赶紧与飞红一起离开了母亲。

老夫人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想到刚才申纯慌忙溜走的情态,疑心更重:日来见女孩儿言语态度非常,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天她又同申纯在此,四下无人,敢是做下什么事来。不行,明日就打发申纯回去。

古人云:好事多磨。申纯与娇娘欢好方新,风波又起。娇娘听飞红说,申纯已向舅妗辞别,准备回去,她一想,申纯这也是出于无奈。娇娘顾不上许多,瞅着个空又去了申纯的书房。两人一见,知是从今相会再无期,不知何日才重逢,顿时潸然泪下。这时间,王夫人又派家人以送盘缠为名,催促申纯即刻动身,不能再逗留了。娇娘与申纯泣拜辞别。娇娘又将自己新填之词送给了心上的情哥:

豆蔻梢头春意阑,风满前山,雨满前山。杜鹃啼血五更残,花不禁寒,人不禁寒。离合悲欢事几般,离有悲欢,合有悲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怕唱阳关,莫唱阳关。

申纯接过娇娘的赠词,泪水顺颊而下:“姐姐深情,当铭记心头,断不敢忘。”

娇娘哽咽着:“郎此去转眼是秋榜之期,只愿你一举成名,再来求婚,或许父母能够应允。”

申纯本已无心功名,他向娇娘表白心迹:“我不怕功名两字无,只怕姻缘一世虚。为求得舅妗的允婚,只得答应秋季进京赶考。”

别后不久,王文瑞任期已满,调往别外,从眉州起程,要路经成都。限期紧急,家眷人多,不便入城停留,相约在郊外的邮亭聚首。申府全家备下酒果,设宴相迎。

娇娘随家人起行,一路风尘,容颜憔悴,心情郁郁不畅。她恨车轮马蹄辗人心碎,期盼路过成都再与申纯相逢。可天下就有狠心的爹娘,王文瑞借路上不便,打发娇娘的车子先行。申纯闻知,心如火煎:“此来专想见小姐一面,谁知她竟已先行了。”申纯快马抄道追赶娇娘,恨不能身生两翅,一下子飞到娇娘身边。

话说娇娘坐在车内,正为不能见申纯而焦虑万分,孤车单影,无人可语,好不凄惨!娇娘念此百感交集:“听说申郎迎见俺爹娘于邮亭之上,俺想见一面,也不能够,想煞人啊。”

娇娘刚抹去眼角的泪花,忽听着车外有人叫:“姐姐,申纯在此。”

泪水一下子又模糊了眼睛,娇娘颤声应道:

“申郎,你来了!”

二人执手相看,未语泪先垂,两颗心都碎了,恩恩爱爱实在一言难尽。

一旁的车夫催促说:“天色晚了,小姐快赶路吧。”

娇娘恼恨车夫紧催,忙取出香佩一枚,内有金锁团凤,用百粒珍珠织成的同心结。手捧同心结娇娘哭成了泪人:“妾今与郎别,未知何日再会,谨以此赠君,望君见物思人,得空可乘便前来,万不要以地远为辞。”

申纯接过同心香佩,无语凝咽,在凄楚的暮色中,洒泪与娇娘分别。

山雾迷漾,遮蔽了娇娘远去的香车,把申纯的心也带走了。

残红飞处,寒蝉哀咽,转眼已是秋天。申纯兄弟与郡中诸生结伴去京城赴试,一路上,申纯郁郁不乐,不胜愁闷。哥哥劝他:“兄弟,看你神情恍惚,郁郁似有所思,移此心鏖战文场,自然高中,那时何求而不可得呢?”

不一日到了京城。三试过后,申纯与哥哥申纶双双进士及第。申纶官授锦州主簿,申纯因兼通弓马,升授洋州司户。两兄弟连忙回家报喜。

申府闻讯,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申老夫妇眼角眉梢都是喜,乐得合不拢嘴,里外招呼着家人打扫庭院,等待两个儿子衣锦归家。

兄弟两人前脚进门,王文瑞派来道喜的家人也后脚跟上。“恭喜二位相公登第,老爷特派我来贺喜。俺家老爷还有话,二位相公,虽已荣授,但尚未上任,愿二甥过去做客,也好使蓬户生辉。”

申纯一听,正中下怀,便辞别了父母兄长,与王府家院同行,赶往舅舅府中。

且说王府中,王文瑞已等候多时,见日下三竿,庭前花影暗移动,心里直犯嘀咕:“我前日派家人去贺二甥,兼召他同来,怎么还不见来到?”王文瑞等得坐立不安。

忽听檐上喜鹊喳喳叫,申纯身穿官服,头戴高冠,英俊威风地到了王府。王文瑞笑脸迎上前去,态度早已不似从前,把申纯大大夸奖一番。接着又招呼全家人来见,摆下洗尘酒,安置好东轩让申纯住下,殷勤又周到。

娇娘也从后堂出来相见,两人再度重逢,一时有万语千言,碍于父母在前,不便多谈,但彼此已是内心相知了。

王文瑞见申纯少年登第,荣华聚至,前程万里,便转动着眼珠心下盘算:当初申生求亲时,老夫真不该以中表兄妹不便成亲辞绝,今日可不能再失良机。于是王文瑞找人说合,主动应允女儿的这门亲事。申纯本愿如此,听了当然大喜过望,专等择吉日完婚。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申、王两家筹备婚事之际,帅府的卒子马小三、戈小十来到王家求亲。他俩连逼带诱,死活要让王文瑞应下这门亲事不可。马小三油腔滑调,对着王文瑞直喷唾沫星子:“帅家威镇西川,兄弟们全在当朝做官,还怕没有豪门攀求?只不过俺帅公子只贪求淑女,老爷是仕途上的人,怎不晓得势利二字?”并告诉王文瑞,帅家已备下黄金千镒,白璧十双,彩缎百匹,珍珠二斛,作为聘礼随后送来。

王文瑞本就是攀高结贵的人,今见帅府公子来求亲,受宠若惊,更惧帅府权势,便想:那帅家威福,一省中谁不畏他?况且公子年少风流,女儿许给他,也不辱没了我。于是撕毁了和申纯的婚约,一口应承了帅府这头的亲事。

娇娘闻讯,犹如晴天霹雳,把连日来的好梦震散,霎时,她两眼失神,只觉得天昏地暗,脚下空空,不由地瘫软在地上。“老天啊,你太糊涂了,你怎么瞎了眼,把我并头花生生地分成了两丛!老天,这样的恶姻缘会活活愁杀我啊!”

娇娘哭得昏天黑地,一脚深一脚浅地奔向申纯的书房。

申纯哪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正在绿窗下酣睡,做着与娇娘成亲的甜梦。忽听窗栊敲打声,睡眼蒙眬地开了门:“原来是娇娘妻呵。”申纯眼睛一亮,顺手拉过娇娘,开了个玩笑,“我扭腰肢将香躯拥。”娇娘哪有心思开玩笑,一把推开申纯:“申郎,你还不知道,昨日做你的妻,今日再也做不成了。”

申纯不解:“这怎么说?”

娇娘绝望地说:“前日婚约已解除,帅家儿子求婚,爹爹追于权势,已将妾身许他了。”

申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你爹爹将你又许给帅家了?”

“虽是俺爹爹变卦,你也休埋怨他,不是我负心的爹无始终,是我多情女太命穷。”娇娘把扼杀他们婚姻的根源认作是命运的捉弄。

申纯急得直跺脚:“而今如何是好?”

娇娘字字血泪:“生愿不谐,死愿还在!”

申纯叹道:“离合悲欢,皆天所定。帅公子既来求亲,婚期料应不远,小生便当告别。今生缘分从此诀别,你去勉事新君吧!”

娇娘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她连连惊退了几步,怒声斥道:“表兄乃当之无愧的丈夫,堂堂六尺男儿,竟不能为一妇人做主!事已至此,而让我做他人之妻,你看着能忍心吗?妾身不可再辱,既以许君,则君之身也!”说罢掩面大哭。

申纯顿生羞愧,连忙赔罪,并说此非由衷之言,乃是出于无计。娇娘道:“你既不忘情于我,还望早为我拿主意。”

正在这时,忽然申家家院送信来,说官人一来数月,申老爷在家悬念儿子,染病不愈,要申纯即刻起程。

此次分别,娇娘已料不同往常。想到幸福即至,竟事败垂成,她暗怀死志,只没有向申纯说破。

申纯怏怏不乐地与舅舅道别,娇娘默默立在父亲的身后再看申纯几眼,王文瑞只顾与申纯说话,没有察觉女儿就在自己的身后。两人的目光相撞了,申纯从娇娘的眼神中读出了生离死别的心境,娇娘见申纯领悟,怕失去控制哭出声来,便深深地瞥了申纯一眼,退到后堂中。

王文瑞与申纯寒暄几句,便道:“贤甥来期未定,女儿近期又要出嫁,此后未必再能相会了。丫环,快把小姐请出来相见。”

没一会儿,飞红就来禀告老爷:“小姐身子不快,不出来了。”王文瑞一听,摆手道:“勉强出来,见见也无妨。”飞红复请,仍回来说:“小姐有病睡着哩。”

娇娘无语与申纯相别。

那帅家公子依旧做着娶娇娘为妻的美梦。他厚颜无耻地叫来妓女丁怜怜试演洞房成亲的闹剧。只想等十月一到,便与娇娘成婚。

娇娘自与申纯别后,每日欢喜时少,愁闷时多,不思茶饭,只是流泪,不到一月便抑郁成病,且日见沉重。父亲每来看望,她都抵死拒婚,蓬头垢面,以求退亲。飞红看到娇娘病入膏肓,梦里如啼,醒时成醉,眠思梦语,只求一见申生,便暗地捎信给申纯,让他速来见见小姐。

申纯接信,未敢让病中的父亲知道,星夜乘船赶来。不便进府,便邀娇娘船中相见。娇娘强撑着病体,由飞红搀扶,一步一挪地慢慢向船走去。飞红见娇娘气息如丝,身子瘦弱,步履艰难,担心娇娘会似残灯随着风儿便灭。

申纯与娇娘终又在舟中相见,二人抱头痛哭,不能自已。娇娘拉着申纯的手,幽幽地哭诉:“申郎,我和你虽别一月,却胜似三秋了。你看那满川上下飘动的红叶,就似你我,尽是离人眼中血。”

申纯见娇娘芳颜尽消,病势沉沉,怨恨天公不平,拆散了他们这对鸳鸯。他向娇娘劝道:“这都是小生命薄所致,姐姐休自嗟怨呵!”

娇娘自知不久于人世,强忍着如刀绞般的悲痛,劝说申纯:“我如今拼得红颜为君绝,死而无憾了。只是担心你身体孱弱,自来多病,身躯薄劣怎能当得千万挫磨?你多多保重,不然我便是到了黄泉也不安宁啊。”

听了娇娘伤悲呜咽的叮嘱,申纯的心都破碎了,哭泣着应道:“我如今富贵二字早已置之度外,这命还算什么!”

飞红见时间不早,他俩还在一字一行泪,便上前劝道:“姐姐、郎君,不要啼哭了,老爷将回,须分手了。”

娇娘见生死离别在即,心中似江水翻起波澜:“从今后,再休想咏梨花眺望南楼月,只落得点翠斑洒遍湘江血,死后孤零飘波眠长夜,冷冢荒坟,有谁,有谁来疼热。”娇娘说罢,哽咽着,头一沉便倚倒在申纯的怀里。

申纯见娇娘昏厥过去,吓得直叫:“姐姐!姐姐醒醒!”

飞红在一旁见了也落下眼泪。

娇娘苏醒过来,飞红赶紧劝娇娘快回:“小姐,快些上岸吧”。

娇娘使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扑向前去,扯住申纯的衣衫:“妾昔与郎泣别几次,只有今日一别,便是永别!”

娇娘的生离比死别更切,申纯声泪俱下:“姐姐果为小生而死,小生断也不忍独生!”

此时情景,不忍目睹,飞红搀扶着娇娘,再次劝娇娘回去。

终要离别。申纯坐在归回的船中,那一声声、一句句,使他肠寸断、愁万端。娇娘的痛绝哭声仿佛还在耳旁。

与申纯舟中相别,娇娘回到房中已是奄奄一息。她自知不行,叫飞红到身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如今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我有诗二首在枕席之下……我死后,你替我寄与申生,便是你的情了。”

飞红哭得泪人一般:“小姐,你只说个死,我看你数日来饮食俱绝,只剩得脸上两行泪痕,身子里一腔瘦骨,煞是让人可怜啊。”

没有听见娇娘的答声,飞红一看,娇娘早已昏死过去。“小姐,小姐!呀,不好了,老爷快来,快来!”

王文瑞闻声赶来看望女儿,见女儿只剩下一丝气息了,禁不住也老泪纵横,连喊:“儿啊,你快快好了,我就回了帅家的亲事。”“爹爹,休再提帅家二字,提起那定婚书是我一道追魂纸,提起帅家人是我这辈子的冤家……爹,如今孩儿死去,愿墓边草化作春蚕永吐丝,愿泪血都洒向九嶷山翠竹枝。让那虚飘飘的灵魂儿,早早飞傍望夫山贞女祠。”说罢,气绝身亡。

申纯自舟中与娇娘泪别,回到家中也一病不起。每日里枕边滴滴尽是啼痕,袖上行行尽是泪血。他觉得便把青山作纸,蛾眉为墨,瞿塘三峡当砚水,湘川上竹杆为笔,也写不尽自己的满腔愁恨。愁魔、病魔使申纯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常常目光呆滞地痴坐在屋里,谁也不理,有时则以手书空,咄咄像与人言。

这天,哥哥申纶来看视申纯,正在劝导,忽然收到飞红寄来的娇娘绝命诗二首,申纯读了,胸怀千裂,肝肠寸断,又听来人说小姐已死,不禁大叫:“天,天呵!我,我申纯也早死吧!”说完气绝在地。

申纶急切叫喊:“兄弟!兄弟醒醒!”在闻声赶来的众人呼唤声中,申纯慢慢醒来。爹娘、兄长苦苦相劝,申纯只是不听,当他知娇娘已死时,便下定追随娇娘而去的决心。

当夜,申纯提笔写了两首绝命诗,写完将笔扔到地上,又找出当初娇娘赠给他的一幅锦罗香帕。一见香帕,顿时又勾起那一幕幕与娇娘同欢的往事,申纯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了香帕。“本指望着金莲花烛,银烛高烧,用它双牵绣幕之红丝,共结锦裙之翠带,不想今天用来自缢,做了追魂的牒儿、索命的幡儿。天,天,可怜煞人呀!”

他环视了屋内,想到白发的爹娘不知自己就要离他们先去,又是一阵悲:“爹娘,哥哥,非是我不念深恩,忍得半路相抛,我昔与小姐有誓,生不同辰,死当同夕。今日她已为我下九泉,我便想悔背前盟,谅老天也断不相容了。”

申纯不再有什么留恋,乘家人不备,在当天夜里悬梁自缢。

申纯自缢终被家人发现救下,奈他们百般劝说,申纯死心已定,他绝食三日,气绝身亡。死后,家人见他留下遗言,要求与娇娘合葬一墓。

王文瑞见女儿和外甥双双情死,后悔万分,便派人把女儿的灵柩送到申家,与申纯合冢并葬。路人见了,无不垂泪叹息。

转年初春清明,两家人同来坟前祭扫,只听风吹陇头松柏似起悲音,白杨树下荒冢累累,众人想到申纯和娇娘正青春便置身此列,好不伤心!申纯的母亲向坟上一边浇酒一边哭着:“孩儿,媳妇儿,你两人少年夭亡,可念你爹娘都已年迈,指望你到坟前浇奠,怎倒使做爹娘的来浇奠你呵?”

众人听罢,更加伤怀。忽然见到一对鸳鸯,飞翔上下,比翼盘旋在坟头之上。有人告诉他们,自初时至今,捕之不得,逐之不去,活是小姐和申官人相亲相依的景象,这怕是两人的精魂所化。大家再抬头一看,鸳鸯已不见了,惊异之余,无不感叹娇娘和申纯的纯真爱情。

正是:世间只有心难化,地上无如情久长。愿普天下有情人做夫妻呵,一一的皆如心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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