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有个穷小子日日在KTV门口等我,默默地送我到出租屋门口,默默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回绝。在不开灯的窗口悄悄目送他落寞离开,不是不难过,只是平凡潦倒如我们,能拿什么去爱对方呢?终于有一天他看到我被男客纠缠还强作笑颜,忍无可忍地冲上去将我拉走,质问我为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我存心刺激他说只为一双鞋子。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浓妆的脸,清秀的唇角抽搐了两下,随即点点头,咬牙离去。
一周以后穷小子脏兮兮地出现在KTV门口,将一个硕大的包装袋塞在我怀里后转身就走,他的背影帅得堪比基努里维斯。我抱着口袋眼泪汪汪地想,很清楚这双凉鞋大概足够他吃半年方便面,可是他一定不知道,我从看到它的那天起,想的都是穿在脚上为他跳舞时他眼里惊喜的表情。其实一个女孩子最大的虚荣归根结底是为悦己者容,博其欢心。
肖为。我叫住了他,擦了擦眼泪说,我存的钱还不多,以后我们吃方便面加火腿肠吧。
他慢动作般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傻笑着说,好的,我们。
两个穷学生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在最初的炽热里,爱情真的能够御寒挡饥,连方便面也觉得是世上最好味的东西。秋天很快过完,那双凉鞋成为一道风景被永远地摆在了盒子里,许多东西都是如此,在拥有之后才觉得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没有预计中的那么适合自己,尤其每每想到它等于肖为一个季度的生活费外加在工地卖一周苦力,我惭愧的心甚至有点难以担当,于是加倍待他好。
我们在一起四年,从学校毕业到工作,像模像样地租房子过日子。我和所有恋爱中的女孩一样,甘心变作缝缝补补的小女人,一心一意地只想经营好属于我们的小生活,只是现实的压力渐渐加重,老同学重逢,眼见以前比肩的朋友皆有了好的工作好的环境,有的甚至计划买房买车开公司,而肖为还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在月薪一千多的职位上徘徊不前。生活越加困顿,好强的我就越有比当年那双凉鞋更多的奢望,可是向来甘于平淡的肖为却再没了奋进的迹象。
有一天夜里,母亲在电话里询问我们准备何时结婚,他笑嘻嘻地说就结就结,等发了年终奖金就去置办酒席。我在旁边无名火起,一把抓起电话砸掉,酒席?你的年终奖大概只够我们全家一起吃大排档。房子都没有,结个鬼!肖为愣愣地看着我,片刻过后沉默地走进房间,那一晚我们都没有理对方。
就这样,埋怨和争吵像一把碎玻璃抛进来,不经意地将幸福划满裂痕,终于他负气远走。
肖为去广州的那天,我去机场送他,为他整理衣领,硬着心肠,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直到看着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样孤单地进了安检,所有的强作镇定才纷纷溃散成泪。生活的本质这样残酷,我们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够一一抵挡。
后来,我遇见一些光鲜的男人,谈了一些华丽的恋爱,却渐渐失去爱的本能。那些在柔软的缎面被上辗转难眠的夜晚,常常想起的却是和肖为一起住过的房间,阳光透射的阁楼,被风叫醒的清晨,男孩手里的豆浆杯。还有他脸上的笑容啊,那么暖。
也曾有那么好的时光,我们用爱去爱彼此,爱到不问饥寒,不计得失。
那时候的我们去哪里了呢。
咦,你怎么来了?肖为靠在门口,斜眼看着黄薇,表情并不意外。
来找你和姐姐去吃饭嘛。黄薇跨过去,娇滴滴地抓住他的一只袖管。
姐姐?他好奇地看了看我,从从容容地将手臂从她手腕里抽出来。
不用麻烦了,真的。我对女孩说着,替肖为解围。刚刚从记忆深处抽身而出,看着他们的动作,心里已是一番翻江倒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没关系。我甚至还向黄薇眨了眨眼睛表示鼓励,她对我报以感激的笑。分明暗藏杀机却还若无其事,女人这种动物真是天生的演员,虚伪得可以。
下次吧。肖为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对黄薇说,走,跟我们出去吃好的。
他自然地拿起我的手袋,作势要拦我的肩,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我心里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失望,原以为久别重逢,肖为会坚持与我单独一起,没想到正中下了他人怀。眼前的这个男人衣饰款款言笑晏晏,似乎真的是变了,模棱两可的态度,暧昧不清的表情,偏偏又表现得自然而然无懈可击。
他是在报复我当初的残忍吗?他的笑容似乎在说没有那个必要,就在几个小时以前,我们还像恋爱时般追逐打闹,他眼神温柔坚定,一如当年守在KTV门口的那个傻男孩。还有我们缠绵的拥抱亲吻,分明是爱人般的难分难离。
三个人像一把天平那样在落日下向肖为的车走过去,这样的比喻让我们高高低低的影子看起来很滑稽。不知什么时候黄薇又换回了广东话,唧唧喳喳地在和肖为说着什么,好像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全然听不明白,也不想探究。肖为要我坐在副驾,我将黄薇推进去,说你们谈事方便。肖为默默地看了看我,也不坚持。我独自坐在宽敞后座看风景,然后竟灵魂出窍般,想到了飞机上的那个梦。
寂静的海底隧道,斑斓热闹的风景,分明两个世界,我的,他的。
我很想告诉肖为,现在的我已经甘于平淡的生活,可是他已被命运推至世界的那一端,我和他之间,依然隔着浮生苍茫的一江水。如此,我走过来,他又走过去,如同迷藏一般的追逐。终于,我们目睹彼此在繁华和荒凉中相互交替,却无法再共有一个清澈透明的晨曦。
肖为将我们带到一个环境极有格调的餐厅,点的俱是我往日喜爱的菜品,他不动声色地往我碗里添汤夹菜,笑吟吟地叫我多吃。他都记得,我的心里泛起百般滋味,可是他看起来那么遥远,也许他到底记恨我,对过去的那些日子耿耿于怀。不然也不用与另一女子亲亲热热地端坐对面,却待我如待客般礼遇。新欢旧爱的场面,与其说是周到,不如说是羞辱更为合适。
怀抱着如此的心事,在那些精致的菜色面前越发地没了胃口,可是我怎舍得让他失望?如他所言,这丰盛的物质不就是当初我想要的么?我吃喝了许多,生生噎住快出来的眼泪,直到醉得丑态毕露冲到餐厅外面的树下去呕吐,想起还是两年以前分手的时候肖为说的话,他说我爱你,我是不自由的……
仿佛一记重拳狠狠击在胸口,眼泪木然地流了整张脸,已不觉得痛。
我相信我们依然在爱,才会用爱彼此折磨伤害,才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时光好像一扇被两头锁住的门,他进不来我亦出不去。隐约中看见肖为焦急地四处寻我的身影,我藏在一棵大树的背后,直到看着他们发动车子离去,还是难过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潮湿的风中蹲到腿麻才看到从远处跑过来的周时。没错,飞机上的那个男人。他有张孩子气的脸,看起来忠厚可靠,并且应该身家不菲。其实就算他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到肖为宽敞的房间,狼狈得只想随便找个男人来解决掉自己。
你喝醉了?周时端着我的肩膀,仔细看我。他说,你哭过?为什么?
我失恋了。我摇晃着扑进他的怀里,装疯卖傻地说,今晚没地方去。
你的朋友呢?把他电话给我。周时愤怒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正义。
我笑笑说,让他去见鬼。
周时几乎是被我拖着去酒店开房,虽然直觉告诉我他不是随便的男人,但他对我有好感,从遇见的那一刻起我便得知。如果换个时间地点,也许我们会有一番好故事发生,但现在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一块浮木,借以度过这即将沉没的片刻以后,便不拖不欠。可笑的是我们,一个半推半就地被利用,另一个竟然已经爱到了自毁的程度才明白过来。
只是我想,肖为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
我借酒装疯,然而周时并没有乘人之危。他将我扶到床边坐下,又烧开水泡热茶替我解酒,过了片刻看我无恙才要起身告辞。我仍旧不依不饶地让他留下,他摇头,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复杂太像当年肖为在KTV前目睹我被男客纠缠的那番情景,有些疼痛,有些不解,大约还有些鄙夷的意思。
我被记忆灼痛,冷笑着放开他,退到房间一角的地毯上靠着墙壁坐下。
你们都觉得我很随便吧?没错,贪慕虚荣又自私自利……我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起那些过去。周时在我面前坐下来静静倾听,神色里又多了些怜悯。我推搡他,让他滚,我咆哮着哭泣:我不要你们假惺惺的可怜,你们都来惩罚我来嘲笑我好了……我知道你们讨厌我,我也很讨厌自己,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对不起,对不起,肖为。
唤出他名字那一刻,喉咙被哽住。卸甲般的疼,细密地在皮肤上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周时才打破沉默,他说,走,我带你回去。
我挣扎了几下,便任由自己像一只残破的布偶被这个高大的男人拦腰抱进他的车里,夜半的风携带着海水的味道打在脸上很像眼泪,周时说了很多话,他的侧脸看上去有时熟悉有时陌生。车径直开到肖为的宿舍楼下,我抬头寻找,他的灯还亮着,像一粒火种点燃了我心里所有的希望,此前的难堪反复通通灰飞烟灭。酒醒了大半,我跳下车,对周时感激地笑笑,他像一个哥哥那样宽容地看着我,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走过去拥抱他,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声谢。
肖为的门虚掩着,他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埋着头抽烟。
你一定等了很久吧。我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在他身前蹲下,摇晃他的膝盖,对不起。
也不是很久,两年而已。
肖为负气,之前对我的那些客气冷淡果然都是故意而为,他的眼睛越过我落在远不可测的地方,嘴角有一丝冷笑,一瞬间又变回那个茫然而受伤的男孩。他一定是看到了周时送我回来而误会了什么。我的心被温柔地牵动着,小心地捧过他的脸解释说,那只是一个朋友,肖为。
我知道,你有很多这样的朋友。肖为拿掉我的手,将朋友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有了些轻蔑的意味。他脸上的笑意更残酷了,他继续说,你不用再解释。廖蓝,我一早说过,你是自由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推敲着肖为话里的意思,我的身体被冰霜一层层覆盖,那样凉,那样疲惫。很好,很好。我无须再为自己过去的残忍而自责,也不用去计较那个叫黄薇的女孩和他之间亦真亦假的亲密姿态,更不用在厌倦到悲哀的生活里一再给自己去找可以回头的理由,天真可笑地以为纵然天地不仁,却总有一份朴素的爱可以让自己容身。
我并不责怪肖为,也没有权利去责怪。再好的爱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怀疑被否定,何况没有一个人活该一直等着另一个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在经过彼此的时候互相犯错,不断地错过错过再错过,直到两个人都面目全非再不认得。
好吧,现在起,你也自由了。我对肖为说出这句话,无力而平缓。
就这样吧。肖为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拉松了领带,走进自己的房间。
就这样吧,这南方漫长而凉薄的夜啊,就让我们曲终人散吧。
从肖为的宿舍离开,独自走在晨曦微露的街道,天空渐渐有些湿润的晴朗,不过一天,仿佛半生。我沿着茂密的树阴走,城市忽然没有预兆地跌入黎明之前无边的黑暗,天边云层被风翻涌,颜色诡异如同一场神秘祭祀。我在十字路口彷徨地停住了脚,在等待阴霾散尽的时间里,想起周时最后留在耳边的话。
他说:廖蓝,我知道你一定很爱他,就好像那时候他也很爱你。可是人生啊往往就是这样,需要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爱情,当你终于从彼岸来到此岸,却发现和那个人依旧隔着一江水。
因为在岸与岸之间,隔着的根本是时地两易的变迁啊。
如果注定不能回头,就继续往前走吧,往前走,总有新的风景。
这是2008年夏天留在我脑海中的最后记忆,我和肖为长达六年的追逐和等待仓促地在一夜之间落下幕来,那些片段常常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的梦里制造混乱,每每都是以周时的话平静结局。于是在选择叙述的时候,我无法给它一个漂亮的切入点和完美煽情的收尾,所有的记录都只能从遇见时开始,自分离时结束。也许所有的缘分不外如此,也只能如此。
既然不能回头,那就往前走吧,所谓纪念,不过是留在我们各自心里感情的后事。
而故事里的那些人,他们再也没有遇见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