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施朝罗斯府邸走去,想象着派对正酣。他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大家都走后,他坐在桌边,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整理他的手下在可能的谋杀现场找到的那点儿证据:几片沾有血迹的衣服碎片,搏斗过的土地上有些无法辨认的痕迹,通往山下的杂树丛生的新辟小径,似乎凶手是从那里逃走的,但没有凶器,也没有目击证人。得有人提供新情况,案子才能有所进展。
24小时,他的办公室静得出奇,突然之间,天下大乱:电话,向高级专员办公室汇报,“事件很严重”……“这座城市现在就是火药箱”……“形势极其敏感”……“重要人物罹难,天晓得之后会发生什么。”克施回到办公室时,罗斯正在等他。和往日一样,罗斯对这种事无动于衷,竟然用了半小时给克施讲他的最新建筑工程,以及今晚将举办的派对。甚至德·格鲁特给拉姆齐·麦克唐纳的信都没能提起他的兴趣。“向首相提出恳请的人形形色色,你不会认为这家伙真的会受到首相接见吧?在你的小文件夹里,显然没有首相的回复。”尽管罗斯本人对这事没兴趣,还是在临走时说了句:“上面有压力,老弟。”克施可真走运。
克施按响门铃,他能闻到隐藏在天芥菜和仙人掌花中的浓郁而香甜的豌豆花味儿。管家开了门,克施进得屋去,穿行在人群间。耶路撒冷的达官显贵们都到了——穆夫提,卡迪,律师和法官,犹太人,阿拉伯人,当然还有几个英国军官。在罗斯的劝说下,一名英国兵正在紧张地唱歌,伴着一支小提琴曲,这个短粗、满脸雀斑的十几岁男孩儿用颤抖的声音唱着一支伦敦流行的感伤歌曲。
克施在人群里快速走过,搜索着他想要看到的那张脸。五分钟后,他来到宽敞的露台,朝下面的花园看去。在房内灯光的照射下,他看到乔伊斯独自一人在胡椒树下徘徊,头发紧紧地盘在头顶。他叫了她一声,正在这时,她丈夫从树影下走出来,手搭在她的肩上。克施看到她转向布鲁伯格,头靠着他的肩。在克施看来,这是个很无助的动作,不过也许是他想看到她显得无助。布鲁伯格只比他妻子高几英寸,和她说话时站得笔直。
“有什么进展吗,罗伯特?”是罗斯。他站在克施身边,朝同一个方向望去,看着画家和他妻子。
“没什么进展,长官。”
“费解呀。”
“是的,长官。”
“我是说,德·格鲁特到底在干什么,从头到脚一身阿拉伯人装束。”
“这种天气,穿那样的衣服很舒服,长官。”
克施刚一张嘴,就知道这样说真是很蠢。
“有目击证人吗?”
“就在您眼前,长官。”
克施朝布鲁伯格夫妇点了点头。
“想必你已经和他们谈过了。”
“只和妻子谈过,长官。我明天见布鲁伯格,希望如此。昨天他不在。不知去哪儿了。”
“我想是在沙漠里画画吧。”
克施感到一股怨气,但没好质问罗斯为什么不早说。
“复国主义者们肯定乐疯了,”罗斯接着说,“德·格鲁特是他们的眼中钉。他们讨厌所有以色列联盟的人,原因不难看出。德·格鲁特和他的人把复国主义者看做是危险的渎神者,亵渎了圣地。”
罗斯冷笑一声。
“不过听着,关于那些信,或许我那天有些草率了。也许你该和伦敦的什么人谈谈。”
“我谈过了,长官。”
“哦,是吗,做得好。有什么问题吗?我们的受害者要干什么?他显然心气儿很高。要和首相谈,还要和迈尔斯爵士谈。自从魏茨曼登堂入室,每个地中海人,有点儿怨言就要向我们的人喋喋不休。”
“好像信的原件一直没寄到,长官。没人知道这些信的事。似乎你认为即便收到了信,他们也不会见他。”
“没错,虽然我想这取决于他要说什么,肯定是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你得帮我查出来到底是什么,罗伯特。不遗余力,知道吗?哪怕要踩某人的脚。”
“一定,长官。”
“要快,找到凶手,不要让事态扩大。”
罗斯朝布鲁伯格夫妇招了招手。他俩已经回身朝房子走来了。待他们走近,罗斯冲他们喊道:“上房顶了吗?我带你们去。月色很好,应该能看到些什么。你们不会后悔的。”
布鲁伯格向前迈了一步,乔伊斯犹疑不决。克施听到他说:“我自己去。”
克施朝露台楼梯走去,下到一半时正遇见乔伊斯往上走。她从他身边走过,似乎与他从未谋面,他却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夜色很美。”
她嫣然一笑,“是的,真美。”
乔伊斯的目光投向克施身后的房间。英国兵已经不唱了,只有小提琴在独奏。乔伊斯上了两层台阶,停下脚步。她的肩膀放松下来,然后转身直视克施。
“罗伯特,给我讲讲,车来接我们时,司机说主路上布满了钉子,他只能绕道后面的路。他们这是针对谁?”
克施笑了,很高兴有个他能回答的问题。
“出租车司机在罢工。他们不想让别的车上路。如果你知道该回避哪些路,就不会有麻烦。”
“你开车了吗?”
“开了。”
克施尽量不去看她白色外套下的衬衣,扣子恰系到乳沟处。她这身出位的装束真是既有趣又胆大,这个派对上的女人都是保守派,她如此穿着不啻于打了这些当地老女人一个嘴巴,这些老女人只会对达官显贵们自作多情。话又说回来,她是画家的妻子,也许本该前卫,不同凡响。
乔伊斯笑着看着他。
“带我去那些还能走的路兜兜风怎么样?”
“但是……”克施结结巴巴地说,“这个,好极了,乐意效劳。”
“那我们走吧。”
“现在?”
“你还想听小提琴?”
克施感到脸在发烧。乔伊斯开始上楼梯。
“不,”他说,“我们可以从花园走。”
“好的。”
她跟在他身后,走在粉红色天竺葵藤覆盖的院墙边,宽松的外套袖子拂着花叶。他们走出花园,来到车道。
布鲁伯格站在房顶,朝老城方向望去,他看着克施为乔伊斯打开副驾车门,看着她脱下外套,叠好,伸手放到后座上,看着她坐下,抬腿进了车,看着克施关上车门,绕过前箱盖,坐在方向盘后。似乎过了一会儿,引擎才发动。乔伊斯裸露的手臂是车窗里的一道白线,然后白线不见了。车平稳地朝山下开去。布鲁伯格的目光尾随着福特车的尾灯,直到尾灯消失在道路转弯处。
英国警官训练学校附近的一条小路,克施和乔伊斯坐在车里。克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儿。风景并不美,路两旁有几棵桉树,树叶上落满灰尘。附近田野里能看到帐篷,正在建设新郊区。
他熄了火。
“有烟吗?”乔伊斯问,“但愿你有。”
克施递给她一盒普雷厄尔香烟。乔伊斯抽出两根,递给他一根。克施从兜里掏出火柴,乔伊斯深吸了一口,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空气感觉暖暖的,简单、世俗的感官快乐。这世上实在没有任何原因让她感觉应该属于这里,可她知道她就属于这里。有些旅行者去了巴黎、罗马或墨西哥,就像是回了家,而她早就知道耶路撒冷是她的宿命,这座城市没有令她失望,也不会令她失望。
他们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克施为了不冷场(仅仅是为了不冷场吗?)开始讲他的哥哥马可斯,1918年的4月1日愚人节战死沙场——难以置信吧?国王私人皇家团。该死的军队两年都找不到块墓地。最后,他们全家都去了法国,克施、他父母、他的表姐萨拉,在那个叫方布的小村庄外,他们站在雨中举行了葬礼。父亲念了卡迪什,以前从未听他说过希伯来语。墓碑的钱由军队出,但要想除了名字,再在墓碑上刻别的字,就要额外付钱。马可斯曾经想当画家——他还真有些天分。母亲想在墓碑上刻上“艺术家”——他们就要三先令三便士!当然这不是钱的问题。
克施觉得他虽是在东拉西扯,却是在扯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他希望能换一种表达方式。管他呢,反正她好像也没听。毕竟,他接着说,或许是马可斯把他带到了耶路撒冷。去经历他哥哥没能经历的冒险,躲开他自己的悲伤、父母的悲伤,躲开家里的那种外人无法想象的凝重。
“等等,”乔伊斯说,“你父亲念了卡迪什?你是犹太人?”
克施点点头。
乔伊斯笑了。
“对不起,”她说,“难以置信。”
“我不为此感到羞愧。”
他是否有时感到羞愧?克施不能全肯定。
“噢不,你为什么要羞愧?但你是英国警察。我是说,你,你不觉得自己站错队了吗?”
克施看着她,感到脸红了。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他说。
“你明白。你完全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乔伊斯就后悔了。她太过分了。是她的问题,武断,这是她的激情的副产品,她需要控制自己。
克施直视前方。
“哦,请原谅,”她说,“我到这儿才一周。我为你哥哥感到遗憾。”
车窗摇下。有人在路边留下了一堆汽油桶。
“谢谢。”克施说。
乔伊斯朝车窗外弹了弹烟灰,打开车门,扔出烟蒂,踩灭。借着月光,她能看到训练学校的营房外墙,钢架上贴着石棉砖。
“出去透透气?”
她下车走了几步,情绪稍稍好了些。没什么大不了。克施跟过来站在她身旁。他想抱住她。面前,一棵仙人掌梨伸展着灰尘满布的叶子,状如丝网。虽然夜晚还很暖和,乔伊斯却突然打了个寒战。克施回到车里,从后座上抓起他的毛衣。
“来,”他轻声说,把毛衣披在她身上,袖子系在前面,“你丈夫,”克施接着说,“他不介意我们在这里吧?”
“我想不会吧,”乔伊斯答道,“也许他觉得解脱了。”
“为什么?他有别人吗?”
“我想他不想找别人,至少不是现在。”
“怎么会有人不想和你在一起。”
乔伊斯轻轻笑了,“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她说,“也不了解他。”
克施感到他的手在轻轻颤抖。乔伊斯对他说什么都可以,再屈辱都可以,他还是想吻她。
“走吧,”乔伊斯说,“送我回去。”
一路无言。转到罗斯府邸的车道上后,乔伊斯下了车。他们离开还不到一小时,派对上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很有可能,根本没人发觉他们不在。克施正想问她何时还能再见——不是调查——她突然转过身。
“他说了个名字,”她说,像是忆起一个梦,“那个死者,他说了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