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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每天早晨,布鲁伯格选好画画地点后,扫德就在那里支起一顶退色的白帐篷,那顶帐篷是一位从麦加返回安曼的男人卖给他们的,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碰到过往的朝圣者或旅游者。哈波波兄弟公司的车队和驼队每周都会从耶路撒冷和海法过来,扫德就用布鲁伯格的钱从公司司机那里买烟草、针和肥皂。布鲁伯格随时都可以给罗斯捎信儿,但他不想那么做。倒是他的恩主两次托人给他带信儿,措辞礼貌,但布鲁伯格不想回复。他当然不想让罗斯再派一批贝都因人来这里“解救”他。此外,更令他担忧的还是杀害德·格鲁特的人,这事儿布鲁伯格得再考虑考虑,要找到一个不会伤及男孩儿的方案,现在他能想到的只有维持现状。

起初他将画画的位置选在离岩石较远的地方,要画出罗斯想要的“精确风景”,必须拉开一定距离。但这样一来,雄伟庙宇和广袤墓地就会显得小气而平庸。两周后,布鲁伯格的画址开始前移。如今时已月余,画作效果已完全转变:伊希斯神庙、圆形剧院和宴会厅已失去轮廓,与建造它们的红色岩石融为一体。

扫德帮他支好一副巨大的画板,布鲁伯格用画刷饱蘸色彩,肆意铺陈于画板上:紫色、粉色、红色、棕色,思绪张扬而又专注。十天来,他一直是晚上作画到黎明,白天太阳肆虐时便睡觉,只等扫德唤醒他吃晚饭。突然之间,他又改变了作息时间。现在,他每天上午都沿纳巴泰人开辟的小径爬上岩石,两千年前,正是那些小径将他们带到祭祀高地。布鲁伯格喜欢抚摩那些古代建筑的粗糙石面,他像参孙似的站在两个巨石柱间,或伸开双臂,或手按粉白相间的墙壁,似乎要按出手印来,他能看到扫德饶有兴趣地在看他。再后来,尽管他知道扫德说得对,却仍执意在太阳最毒时作画。虽有宽檐帽遮阳,布鲁伯格还是时常感到热得几乎要晕倒。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一种临界状态:在炫目的阳光中驰骋,热血冲头。在这个时辰作画,他只能画一两个小时,是身体原因,也是技术原因:热浪冲击下,油料干得太快,而他喜欢趁颜料未干时作画。进展虽慢,却也值得,他终于有了彻底放松的感觉:终于觉得有可能表现出真实的自我,自他在斯莱德学画起,还是头一次找到这种感觉。有时,一阵狂风将沙子打到画板上,他非但不绝望,反而顺势把沙子混在颜料里;不止一次,他将画板从画架上取下放到地上,在画板周围边爬边画,背对岩石,尽管很明显那才是他要表现的。跪在湿画板旁,布鲁伯格的脸上、手上、衣服上沾满颜料,他感到一种升腾:一年多来困扰他的痛楚消失了,至少是藏了起来。在这里,时间一周又一周在沙漠骄阳下渐渐流逝,他放走了过往。

倾注了布鲁伯格的心血与灵魂的画已基本完成,他认为这是他到巴勒斯坦后完成的第一幅有分量的作品。他知道他画得不错,因为他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因为他在尽可能地避免与人接触。偶尔会有旅行者,通常是英国人,不辞辛苦地跑到布鲁伯格在岩石间的据点,在附近徘徊,就像罗斯在耶路撒冷的自家房顶上偷看布鲁伯格画画一样。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于直面布鲁伯格的凝视,还想与他交谈,最终被布鲁伯格严词赶走。他只对扫德一人说话,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日常琐事,布鲁伯格很愿意谈这些琐事:他还没准备好思考未来,男孩儿也没准备好。他们就像对老夫妻,除了“今晚吃什么?”更无别话。

他到佩特拉也许有两个月了,刚抵达时月亮胖胖的,圆过一次,现在日渐丰满,又要完成一次轮回了。早晨,布鲁伯格打算让扫德帮他支画架,做最后的润色,但当他照惯例在遗址上转了一圈回来后,却看不到扫德的人影。帐篷里,却有两位访客在等候。

身着皱巴巴的白西服,腋下有深色汗渍的年轻人起身介绍自己和身边的女人。帐篷太矮,他不能完全直起腰,一头蓬乱的黑色鬈发擦着帐篷顶。

“迈克尔·括克,希望您不介意,这是我妻子,萨拉。很抱歉打扰您,但我们实在太想见您了。您看这纯属巧合,我们此行相当特殊,不过,先不谈这个。您恐怕还不知道,但您是,怎么说好呢,您就是一道风景,所有的导游都提到您。我们是,嗯,崇拜者,我们还是,多亏萨拉,我们还是您的画作的拥有者。我们有一幅布鲁伯格的画作,是去年我们从德国回来后买的——我们上次旅行去的那里,步行到黑森林,在海德尔堡过了三晚,快乐的日子啊,是我们的蜜月呢。上帝呀,对不起!您的画,我是说,您居然就在这儿画画,您不知道我们有多兴奋。”

布鲁伯格在听,但那些话像鸟儿一样围着他打转。沙漠已将无边沉寂塞进他的体内,对于这些嗒嗒嗒的快速日常英语会话,还有那些伦敦公交车似的句子——喋喋不休、尖厉、七拐八转,在布鲁伯格听来是如此陌生,他几乎听不懂了。

“《运河上的驳船》,萨拉爱上那幅画了。她在码头长大,伦敦郡的依夫雷船闸?我想您没到过那里吧?过了桥就是一家酒吧,叫‘绿人’。总之,我们可以选择,要么给新家添置家具,要么买您的画,很高兴我们作出了正确的抉择。上帝呀,我觉得只要能得到您的画,她宁愿啃地板!哦,我得……”——括克的声音越来越小——“闭嘴,让萨拉自己说吧。”

他的脸红了,转向他妻子。他妻子一直盘腿坐在防潮布上,这时站起身,灿烂地一笑,向布鲁伯格伸出手。

“萨拉·括克,见到您很荣幸。”

布鲁伯格在衬衣上擦了擦手。少妇的脸并不漂亮,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漂亮——鼻子太长,嘴唇显得太单薄——却是张天真无邪、魅力无穷的脸,赤褐色短发,棕色的眼睛透出忧郁,立即迷住了布鲁伯格。也许,一个念头子弹般射进他的脑子,也许他对她的一切都如此欣赏,仅仅是因为她买了他的画?

难堪的沉默——红灯,“伦敦公交车”停下——之后,布鲁伯格隐约记起国人的礼节,问道:“喝点儿什么?茶?咖啡?”

每天早晨扫德都会捡些小树枝,在距离帐篷几步远的地方生一小堆火,手握长铜柄,将一个熏黑了的小壶架在火上热咖啡。像往常一样,布鲁伯格回来时看到了那堆火,扫德应该就在附近,但布鲁伯格不想叫他。任何访客都可能带来麻烦。再说,扫德是他的助手,不是仆人。

“茶,太棒了。”萨拉兴奋地说,大概她刚打完网球锦标赛。

布鲁伯格走出帐篷。

等水烧开,布鲁伯格把水倒在两只裂了缝的花纹瓷杯中(这两只杯子是扫德从一群荷兰游客那里要来的——把手已经断掉),加了几片薄荷叶。

他给两位客人端来热腾腾的薄荷茶。

“您不喝吗?”萨拉问。

“我不渴。”布鲁伯格说。他不想承认他只有两只杯子,尽管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布鲁伯格从衬衣口袋中掏出一盒烟递给括克,伸手取烟的却是萨拉。布鲁伯格将烟盒朝她推了推。

“您要在这里待多久?”

“我还真不知道,画完画吧。”

又一阵沉默,尽管有三人在场,沉默似乎打算持续下去,直到大家不再感到难堪,进入一种无言的完美状态。响彻沙漠的汽车排气管回火声却打破了宁静,噪音点燃谈话。

“你俩呢?”布鲁伯格问,“你刚才提到‘特殊’情况。”

迈克尔·括克看了一眼他妻子。

“我们是六周半之前来耶路撒冷的,因为我堂兄遭到枪击,”萨拉说,“他是名警察,鲍比·克施。我的叔叔婶婶本来要来,我担心他们身体不行。”

布鲁伯格虽未动容,心中却一颤,似乎有股电流穿透了他。为平复心绪,他死死盯着绿色防潮布,用手抚平了几道皱褶。

“死了吗?”

“没有,感谢上帝。击中了胳膊,枪伤倒无大碍,只是他骑着摩托,车翻了。”

布鲁伯格看着萨拉,她也看着他。他觉得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意味,不仅仅是她所表达的仰慕之情,但他不能确定。

“他伤得很重。”她最后说。

“是鲍比让我们走的,”她丈夫插进来,似乎担心布鲁伯格认为他们没有照顾好病人,“我是说,天啊,萨拉天天都去医院,真是无微不至,但他让我们走,他说萨拉需要休假,而且他再也受不了我们的哭丧脸了。而且他真的在康复,尽管甩掉轮椅还需要至少两周。”

布鲁伯格无法想象克施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他脑子里的图像一片模糊。这可不是他离开耶路撒冷时所设想的,或想象的他妻子的情人的命运。

“去探望你堂兄的人多吗?”

布鲁伯格知道这个问题听起来怪怪的,看到括克夫妇面面相觑,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嗯,”萨拉慢慢说道,“有杰罗德·罗斯爵士,他非常担心,每周要往医院跑三四次。护士说,鲍比刚被送进医院时,他天天都去。”

“啊,是的,杰罗德爵士,绝对值得信赖。”

“哦,您认识他?”

“认识?正是因为他,我才来这儿的。你所看到的周围这些用品,包括我这顶漂亮的帐篷,所有这些都要拜杰罗德爵士所赐。他是——请原谅我的措辞——我的恩主。”

“这么说或许您见过萨拉的堂兄,”迈克尔兴奋地说,他要么是不理会,要么就是没看到布鲁伯格的滑稽表情,“鲍比瘦高个,黄头发,长得和我妻子一模一样。”

“不是,”萨拉更正道,“鲍比比我好看得多。”

迈克尔·括克的脸又红了,马上回道:“瞎说,萨拉。”

布鲁伯格欣赏他,尽管直觉告诉他不该如此。为了真爱,括克显然愿意与两个强大对手作战——害羞和英国人的含蓄。

“是的,”布鲁伯格对萨拉说,“我见过你堂兄。他在调查一起谋杀案,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很奇妙,我和尸体跳了支舞。”

“哦,上帝呀,是你。不可思议。鲍比没提你的名字。我记得他只是说‘一对英国夫妇’。他的变化很大。我不知道你们有多熟,不过现在,他总是沉默,沮丧至极,这也难免。你要是看到他的腿就明白了,只有从前的一半粗,好像有人从中间削去了一半。”

“很遗憾。”

帐篷中的空气似乎不再流动。迈克尔·括克脱掉外套,衬衫上有着和外套上一样的汗渍。萨拉穿着一条宽松的棉质长裙,薄薄的奶油色上衣,似乎更适合这里,但此时她也用手背擦了擦额头,卷起袖子。

“知道是谁枪击了克施警官吗?”布鲁伯格问。

“没人知道,没有半点儿线索,”迈克尔·括克接着说,“整座城市就像个火药桶,大家都这么说。谣言到处飞。我们在艾伦比酒吧碰到了一个人,曾经和鲍比共事,他跟我们说耶路撒冷突然到处都是枪,没人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或到底谁有枪,总之是很多。你肯定听说了那场骚乱吧。”

“什么骚乱?”

“三周前。在哭墙附近,没听说?”

“很幸运,没听说。”

“说出来你都难以相信,事件起因不过是在耶路撒冷城外的一个小村庄,一脚球踢偏了。一个犹太男孩儿把足球踢进了阿拉伯人的西红柿地,球被一个小女孩儿捡走藏在了一堆衣服里。男孩儿来找球,女孩儿就开始尖叫。她父亲,也许是她哥哥立刻手拿铁棍冲出来,把男孩儿的脑袋敲开了瓢。在这个地方,想必你知道,都是以眼还眼。两小时后,一个在散步的阿拉伯男孩儿头部被钝器击中。消息传到城里,晚上哭墙附近已是一片混战。幸运的是鲍比已经躺在医院了,地区委员长派了十个头戴钢盔的警察去对付四百个发了疯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只有一名警察没受伤。”

萨拉·括克瞪了她丈夫一眼。

“对不起,”他说,“我有时会犯傻,连生日都是愚人节,真是好命,也不知道萨拉怎么受得了我。鲍比没去那儿,当然不是什么幸运的事。”

“你们看,”布鲁伯格说,“我得工作了。不过或许晚上你们可以到我这儿来一起吃顿便饭?还是你们要继续旅行?”

“还有时间,”萨拉答道,“我们要在这儿待三天,然后在亚咯巴过一夜,再去圣卡特里纳,在开罗结束这趟行程。不过今晚我们请您吃饭如何?我们的旅行团配有厨师,手艺棒极了,我们也不缺给养。”

“谢谢,但不行。”布鲁伯格说。

萨拉用鞋尖捻灭烟头,马上拿过布鲁伯格的普雷厄尔,又点了一支。

“太奇妙了,”她说,“和我最喜欢的艺术家坐在一起。”

她丈夫笑了。“天啊,萨拉,”他说,“你的口气真像个美国人。”

“我妻子是美国人。”布鲁伯格说。

血又涌上迈克尔·括克的脸。

“也许你在耶路撒冷见过她,叫乔伊斯,她和你的堂兄更熟。在调查谋杀案的过程中,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括克夫妇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好像没见过。”萨拉说。但布鲁伯格再次觉得她知道的恐怕比她说出来的要多,也许纯属瞎猜。

他的画作完成了吗?他一度认为已可搁笔,但一到早晨,那幅画似乎就在嘲笑他竟然自以为大功告成。什么时候才算完?没有计划,没有阶段。终点来临时,他能嗅到、触到,最后几笔还总是鬼使神差似的落在画幅右上角,有时要在他“开始”作最后润色后几小时或几天才完成。他用粉色与蓝色表现岩石,如果还可以称之为岩石,而不是他脑子里的某种硬物的话。现在他却觉得右上角需加些棕色,否则整幅画都了无生气。但如果在他所想的部位加上棕色,整个画面布局就会改变,于是又是一个新的开始。罗斯所要求的一件没留,没有泰伯林石柱,没有伊希斯神庙,没有圣坛、池塘、院落,只有通往献祭之地的小径及周围的地貌。

在炽热的阳光下,手拿画刷的布鲁伯格看着那一轮红色圆盘慢慢爬上耀眼晴空,将沙石染上无与伦比的色彩,继而跨过不可逾越的峡谷,躲在耸立的悬崖背后,再向那悬崖上方被扯碎的蓝天迈进。布鲁伯格觉得,这种经历带给他的冲击力是不可磨灭的。

他画了三个小时,手上的汗珠越聚越快,画刷都拿不住了,他才返回帐篷。下午,布鲁伯格正在睡觉,扫德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帐篷。要不是一头迷途骆驼自顾自地伸头进来嗅着食物,逼得扫德只好大声将它轰走,吵醒了布鲁伯格,他都不知道扫德就在旁边。布鲁伯格将衬衫一把拽过头顶,上身虽有些肌肉,却几乎像那男孩儿一样瘦,不过胸前多了一丛十字架状的白色胸毛。他用衬衫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揉成一团,扔到帐篷一角。

“我得回耶路撒冷,”他说,“画完了,我要去交差。”

扫德手抱住膝,一副无助的表情,犹如困兽向笼外窥视。

“你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找到了能照顾你的人,至少能暂时照顾你。这就是说你要和他们一起旅行。”

“然后呢?”

“嗯,最终,等一切水落石出,我希望你能回到耶路撒冷和家人在一起。也许我能办到,不管怎样,至少我要试试。”

“复国主义者谋杀了雅科夫,他们也会杀了我,如果你要干涉,他们也会杀了你。”

自从扫德说出事情真相,他俩讨论过后,他们这还是头一次谈及那起谋杀。然而,布鲁伯格对此事早已思考数遍,感觉倒像是谈一个老话题。

“他们不会找到你的,你不要为我担心,不幸的是我这个人坚不可摧。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不论是德国人还是我的上司都没能把我击垮。你在开罗有认识的人吗?家人?或熟人?”

扫德摇摇头,“为什么问开罗?”

“因为这些人要去那儿。没关系,他们可以信赖。”

“那你跟总督怎么说?”

“就说我还要回佩特拉,所以你在这儿。”

扫德闭上眼,手指按着眼睛。

“那你要去看我妈。”他说。

“我会的,我保证。”布鲁伯格答道。

扫德是拉奇曼所说的老练的应招男,还是专属德·格鲁特的早熟青年?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男妓也好,诗人也罢,或两者兼为,布鲁伯格确信他不是杀人犯。除了男孩儿的证词,他还有物证——德·格鲁特从袭击者的制服上扯下的带皇冠的银纽扣,虽然那还不能证明某人干了某事。

“听着……”布鲁伯格拿过他的帽子,从帽檐里取出剩余的罗斯给的钱,开始点数,“如果这个方案可行,应该是可以的,除了我回耶路撒冷的盘缠和买一两瓶饮料的钱,剩下的都给你。英镑在埃及也能用,跟这里一样。应该至少能支撑你三个月。到时候你把地址寄给我,方便的话,我会自己去找你。哦,要不你现在就把钱拿走吧。”

扫德伸手接过钞票,然后起身走到布鲁伯格身旁,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夜幕降临时,括克夫妇来了。在布鲁伯格眼里,他们是如约“突然出现”。夫妇俩一整天都在逛兹巴阿图夫墓地,那里有佩特拉最古老的陵墓,他们最后参观了北边的总督墓:布鲁伯格对那里很熟悉,陵寝建得如宫殿一般,装饰着四根巨柱,让人觉得死亡似乎是世间最精致的事。

三人坐在帐外,布鲁伯格打开了一瓶亚力酒,酒杯不够,只能传着喝。夜色清明,星辰簇簇,其数之多,括克夫妇平生未见。

“真是壮美之地呀。”迈克尔说。

布鲁伯格注意到一天下来夫妻俩都微微晒黑了;特别是萨拉的鼻尖,红红的,肯定不太舒服。她的确长得像她堂兄,特别是凹陷的眼窝、深邃的目光。

没多少吃食可招待客人,布鲁伯格打开两筒牛肉罐头,在火上加热,还有新鲜的饼和洋葱可以夹肉。他打发扫德去了某个旅行团的宿营地,说是让他去买葡萄酒来佐餐,其实是想趁孩子不在,把扫德去开罗的事告诉括克夫妇。没想到,还没等他提及此事,也许是喝了点儿亚力酒的缘故,萨拉·括克话就多起来,开始谈她的堂兄。

“我觉得他能很快康复,”她说,“要不是他这么抑郁。”

“那么重的伤,可能会对他产生多方面的影响。”布鲁伯格说。

他心想,在欧洲,伤者死者比比皆是。缺胳膊、缺腿、瞎了眼的年轻人——还有更糟的,那些再也不能和女孩子做爱的人。布鲁伯格是失去一个脚指头才逃脱的——他是自残。他们这些伤残人,排成一长队,可以从伦敦城排到农村,再到北方那些灰蒙蒙的城市,直至苏格兰;再有些半瞎、半聋的人慢腾腾地跟着。而如今,这才过了几年,克施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说起肉体上的痛苦,人们难免会想起战争。眼下,括克夫妇一定在想这个话题。布鲁伯格的朋友一半都死了,克施的哥哥死了,谁知道这位兴高采烈的年轻的迈克尔·括克是否也有亲人丧生?

但布鲁伯格很快意识到,萨拉并没有在想战争,她想的是离家更近的事情,此时此刻也更为紧迫。

“不,”她说,“不是因为负伤,是伤心。”

布鲁伯格停顿片刻,他不想去问那个不能不问的问题,最终却还是要问:“是谁伤了他的心?”

“我不知道,”萨拉说,“他不肯说。他有事瞒着。小时候,他什么都跟我说。我们两家离得很近,我更像他妹妹而不是堂妹。”

“想必是因为那人没去探望他。”

括克夫妇再次交换了个眼神。布鲁伯格对谁去探望克施如此纠缠,实在奇怪。

“我们没听说,”迈克尔插话道,“但我们不在时,谁知道谁去过病房。”

布鲁伯格既想又不想追问克施为何伤心,加之时间紧迫,扫德很快就会买酒回来,他马上把话题转到了助手的困境。男孩需要去开罗探望生病的亲戚,括克夫妇能让他加入他们的旅行团吗?当然是布鲁伯格出资。男孩儿是极佳的旅伴,安静,如果你和他交谈,就会发现他非常早慧,好像能背诵一百首英文诗,他在耶路撒冷可是拜了师的。

正如布鲁伯格所预计的,括克夫妇慷慨而随和。他们表示一定会安排好的,布鲁伯格尽管放心。

但乔伊斯去哪儿了?她对可怜的鲍比·克施的同情心呢?难道她对他的兴趣这么快就无影无踪了?是否因为布鲁伯格,她甚至不能带着花束去医院探望?他是否耗干了她的热情,只剩一具空壳,不能再动情?

两口亚力酒下肚,他的问题消失在了夺目的星辉里。迈克尔·括克还在喋喋不休,布鲁伯格尽量去听这个年轻人真诚而善意地分析巴勒斯坦的形势。一小时之内,布鲁伯格爱上了萨拉·括克,继而又对她失去了兴趣。扫德拿着两瓶便宜的葡萄酒回来时,布鲁伯格已不仅仅是半醉了,他连话都说不清,只是勉强做了介绍。尽管这样他也不会让男孩儿失望,他强打精神,将计划告诉他。括克夫妇作为他的守护天使,将一路护送他至开罗。至于布鲁伯格,他将携画返回耶路撒冷。

“见到鲍比后,”萨拉说,似乎鉴于布鲁伯格对“探视”如此感兴趣,他必定会去看她的堂兄,“请转达我们对他的爱意,并告诉他我们很快就回去,可以吗?”

她站起身,掸掸身上的沙子,“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回英国后,希望你能来看我们。不过也许等我们回到耶路撒冷,就可以去拜访你了。”

布鲁伯格也站起身,踉跄着朝她走去。萨拉没想到他会拥抱她。

《运河上的驳船》:黑沉沉的水面上,阴郁的船只相互碰撞;布鲁伯格跌跌撞撞地走到岸边,手拿速写本,谁知道他为什么要到那儿去。他脱下鞋袜,坐在岸边,脚伸进冰凉的水里。

“还有你妻子,”迈克尔·括克加了一句,“希望也能见到她。”

“是的,”布鲁伯格答道,“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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