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境,雪域冻土。
连绵雪山,绵绵长长,犹如横亘盘踞在大地上的雪色苍龙,威武雄壮,通体流溢着袅袅的颤音。巍峨屹立的万千座雪蓝冰峰,恍惚似万千苍银神剑,直刺入混沌的天空中,没入云霄,似隐似现。一座座山,一片片林,都被厚重的积雪包裹着,经年不化。
“爷爷,这雪,还要下多久啊...”
“快停了,快停了。”
“爷爷,我好冷...好想睡一会儿。”
“不怕,不要睡,爷爷也很冷...一起冷。”
漫天翻滚的碎雪,片片大如毡,仿佛是遮天蔽日的巨兽抖落的纯白色绒毛,纷纷扬扬的,遮挡着模糊不清的视线,一层一层铺满了苍茫的大地。
厚厚的积雪,将老者僵直的双腿无情的吞噬至膝盖部位,他深陷在当中,一步一步艰难的移动着,每前进一步,都会有细微的骨头碰撞之音传出。
“爷爷,我好困...真的好想睡,就睡一会...好不好,一会儿,爷爷。”
微弱的细声呢喃,从老者那佝偻着的背上响起。脏兮兮的破旧棉袄,严严实实的包裹住那紧紧伏在老者瘦削肩膀上的稚童,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脸。
肆虐张扬的北风呜咽而过,不时携卷起阵阵混沌的风雪,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吹出一阵阵狼嗥般的凄厉声响。老者无言的伫足,凛冽的寒风将戴在他头上的灰扑扑破旧风帽吹起,露出那一张满是可怖冻疮的苍老面容。
浑浊无神的瞳孔倒映着苍茫肃杀的天地,他只是屹立在拳头大小的纷乱大雪里,沉默着。
他的喉咙早已经裂了。
他早已经没有力气了。
风帽被风雪吹动的猎猎翻滚,凄烈的寒风夹杂着看似柔软的雪花,刀子一般刮在老者的脸上,可他并没有闪躲,也无力闪躲,就这样昂起佝偻瘦削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是那冻裂了的紫红色双手,却是死死的紧扣着腰间,连接环绕着背上稚童的铁链。
铁链冰冷彻骨,仔细看去,隐约有凶兽猛禽刻印其上,并携刻有繁杂缭乱的古老花纹,铁链渗着森森寒气,一股股,直往骨头缝里钻。
“快到家了,孩子,不要睡...”
紧扣着锁链的双手虎口,隐隐渗出些许触目惊心的血红细丝。老者的视线瞥向肩膀上斜靠着的小脑袋,几近失去知觉的稚儿嘴唇冻得开裂,鼻口呼出丝丝缕缕白气。
“我...不睡,不睡...我要到家了,要到家了!”
“...对,要到家了。”
细不可闻的低低呢喃,从稚儿嘴中断断续续的传出,小眼甜甜的眯缝成月牙状。
老者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冰凉冰凉的,指尖新开裂的冻疮,在稚童那白皙得有些透明似的小脸上,轻划出一道浅浅的红。
“...走,回家...”
老者轻笑,沙哑撕裂的颤音,深蕴着难以言明的晦涩痛楚,可老脸,兀自是强忍着疼痛,做出僵硬的笑容。
......
老者的身后,深深的足坑落在这一望无际的苍茫雪白之中,一个一个,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洞。足坑的尽头,连绵雪原与天地重合在一起,地平线消失在那仿佛没有穷尽的白色世界之下,那无暇的白,不容有一丝的亵渎,但细看去,那大雪纷飞的朦胧里,却隐隐的有一点猩红,点缀在其中。
足坑的尽头,不是雪,是血。
是鲜血染红的雪。
那一点惊心动魄的猩红,仿佛直欲吞噬这整个世界。
天空,被厚重的云层掩盖着,混沌斑驳的光线透过云层的缝隙,仿佛蒙上了灰扑扑的尘埃。在那漫天的风雪中,一座远隔老者百里之外的陡峭雪蓝色冰峰上,盘坐着一道全身笼罩在深青色大氅下的模糊身影。
“既然...选择了这条染血的路,我能做的,就是看着你...”
“人心,本无善恶,一念成神,一念成魔...”
“所谓自斩一刀,只为纯粹,可笑...什么是纯粹...”
“这世上的一切,混上了杂色,就是脏了,脏了,便是脏了...”
“你不信,那便自己去看吧。”
“我会一直看着你......”
幽幽的沙哑之声,低沉而又肃穆,夹杂在这呜咽的风雪声中,却是诡异的清晰入耳!好像不是这雪,掺杂着这话音,而是这话音,包裹住了这凄凉的世界!
深青色大氅下的身影微微昂首,风帽底,露出一张青铜制的狰狞面具,仿佛是九幽地狱之底的染血鬼神,阴森而又可怖,一绺如鲜血般刺眼的暗红色长发,悄然自面具遮掩下的风帽中滑落。
“哒,哒......”
一滴一滴暗红的血珠,从大氅下滴落,渗入冰中,一滴又一滴,汇聚成血红的细丝,在那冰峰雪白色的冰面上蔓延游走。洁白的雪,染作血红,晶莹剔透的冰层底下,浮现出密密麻麻如蚯蚓般的血线,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由最初的细丝,变为手指般粗细,最后,竟变得有手臂般粗壮。
犹如大地的血脉,粘稠血腥的暗红色液体,在纵横交错的繁杂脉络中汨汨流动。
百里之外,那昏昏沉沉的伏在老者背上的稚儿,陡然睁开了冻得红肿的双眼,一对浅墨色的清澈瞳孔,无喜无悲,轻轻回头望向身后,没有焦距的两眼之中,深深隐藏的,是一种无辜的茫然。
映照在他瞳孔深处的,是那苍茫而又荒凉的冰雪世界。
不是洁白的雪,是鲜红的血。
“人之心,非善非恶,一念可成神,一念可成魔...”
“这世上万物,既然染上了杂色,就是脏了,那便是脏了...”
“我既不能纯粹,那便染上脏,又何妨...”
“脏,也要脏的纯粹...”
“这,便是我的道...”
“我心,即我道。”
悠扬的无形之音,浩浩荡荡,如大道轰鸣,振聋发聩。那笼罩在深青色大氅下的身影微微一怔,身下疯狂蔓延的血色脉络也是随之一滞,停止了继续蔓延的趋势。
“我心,即我道,这...便是你的答案吗...”
“好...好...”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你的心,你的道...”
青铜制的鬼脸面具,那朦胧不清的恐怖面容,缓缓睁开一对奇异的双眼。那双眼,深邃而又浩瀚,仿佛宇宙星海,有一颗颗暗金色的大星轮转,再深深看去,宇宙变得朦胧模糊,混沌一片,却又像是回到了鸿蒙肇始,世界蒙昧之时。
犹如神灵启眸,凝视着老者和稚儿,行走在这片鲜血染红的苍凉冰雪世界之中。
脚下,是那触目惊心的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