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司诺克球台大小的赌桌,四个人环桌而坐,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操起倒扣着的扑克牌,用眼角余光瞄了对手一眼,双手半合,慢慢捻开,顿时胜算在胸。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不敢以“赌王”自诩,但在这种场合从来没有失手过。
突然,赌场里灯光一阵骤明骤暗,像是有一股狂风刮过,台上的牌张一下子乱了,围观众人顿时喧哗起来,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见左右和对面三个赌客摔下手里的牌,冲过来不由分说便围住了他:
“你他妈的竟敢玩老千!”
他莫名其妙,正要解释,却见揪住自己领带的那个人像易容一样,忽然变成了尹七七的模样,浑身血迹斑斑,臂残腿断,衣衫褴褛,凄楚幽怨地望着他;不待他反应过来,尹七七的脸又变成另外一张面孔,一张头发凌乱、双眼暴凸、七窍流血的面孔。他猛吃一惊,不禁惊恐地大叫起来——那是一张他极力想忘记的面孔,一张时时令他陷入梦魇无力自拔的面孔,一张三十年前的面孔……
哈文昆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无法再睡,起身坐在床边,脑子里依然一炸一炸地疼。
大半辈子了,哈文昆一直暗地里把自己比作赌场中的庄家。他信奉“人生就是赌博”这句话,更愿意把官场也当做赌场来对待。在这方面,他有着超人的纵横捭阖的能力,统治临海地区就像经营一座超级赌场那样得心应手。作为地委书记,他自认是当然的操盘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左右赌桌上的风云变幻,身边的其他人,包括匡彬、姜大明等人,在他看来不过都是碌碌赌客而已,他们的赌运完全取决于庄家如何制定规则,如何调牌发牌叫牌。虽然后来改任市人大主任了,庄家的操控权被大大削弱,但凭借多年积累的人脉资源和经验指数,他仍然毫不怀疑自己对这个赌场的巨大影响力。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愈来愈发现,赌运并不总是在自己这一边,一种随时可能破产的危机感愈来愈强烈地占据着他的脑海,而姜大明突然间失去音讯,无疑是赌场经营即将破产的一个信号。
哈文昆从前天开始就没再接到过姜大明的电话,连他的秘书也联系不上,这是非常反常的,过去,姜大明有事没事每天必是晨请示晚汇报,从来不会忘掉,这也是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坚守着的规矩。哈文昆背后常把姜大明看做是自己豢养的一条狗,狗对主人而言,忠诚是第一位的,而在这方面,姜大明可以说完全值得信赖。正因为如此,他的失踪便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不仅关系到整个赌场的命运,更关系到庄家的命运。
哈文昆从潜意识里察觉到切切实实的危险正在逼近,他仿佛能看到一只大网从空中垂下,像一片乌云罩在头顶,正在从头到脚把自己网进去,而他却脱身无术。他又一次感到脊背发凉,心头涌上一种不可言状的惶惑与恐惧。他不想坐以待毙。好在很久以前,他就让于先鳌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身之阶。
还是那辆奔驰,还是石榴亲自驾车。虽然天尚未亮,石榴似乎毫无怨言,像往常一样面色平和地操控着方向盘。哈文昆从她身上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腾鳌山庄森严的大门无声地打开,奔驰绕过那尊飞鳌雕塑,停在鳌宫大厦前。与以往不同,哈文昆不等石榴为自己拉开车门,便匆匆下车往大楼里走去。
于先鳌已经等候在三楼他的房间里。他倒不像是半夜刚被惊醒的样子,梳洗得神清气爽,白绸唐装上的团花暗纹福字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两颗一刻也不离手的核桃转动得咔咔作响。
“老大,什么事这样着急?”
想想刚才在电话里自己的语气大概有些失态,哈文昆竭力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淡淡地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忽然睡不着了,想过来看看。——你这有什么好茶叶,给我泡一杯。”
于先鳌笑笑,支颐向石榴示意:“告诉茶点师傅,煮一壶‘五月皇冠’送来。”
哈文昆知道“五月皇冠”是俄罗斯有名的红茶,配着牛奶、蜂蜜或柠檬喝,不寒不温,既能消除体内余热,又能恢复津液,清神去燥,和青茶一样,是俄国人的最爱,晨起喝上一杯,大有裨益。
“这茶不能泡只能煮,需要慢工夫。咱哥俩得耐心等着啦!”于先鳌大大咧咧地坐下,笑着对哈文昆说。哈文昆瞥他一眼,多少有些意外,尽管三十年前两人就在一起称兄道弟,但自从坐上临海地区头把交椅,于先鳌就不曾再与他攀兄弟了。今天于先鳌的举止有些反常。
可是哈文昆顾不得计较这些了。
“先鳌,大明的事,恐怕要有些麻烦,你得早做提防。”他蹙起眉头,一字一句地说。
“我心里有数。”于先鳌转动着手里的核桃,听上去语气很轻松,“那小子也是闹腾到头了,我早就料到他迟早会有这一天。”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说这种话!”哈文昆沉下脸,不由得又拿出居高临下的口吻,“他和你我是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这句话你不懂吗?他要是出了问题,腾鳌集团,还有咱哥俩,哪个能好得了?”
他也不由自主地称起了哥们儿。
于先鳌不语,脸上却挂着难以捉摸的浅笑。
哈文昆叹口气,无奈地说:“真是世事如棋!我哈某下了一辈子围棋,一向是给别人设局,不料今天也能落进对手的彀里!想想真是不甘哪!好在我早早做好了‘眼’,留下了活棋。——那边的事安排妥当了吧?”
于先鳌点头:“那些藏品,都交给香港嘉士得拍卖行处理了,款子我让他们打到你在俄罗斯的账号上;索契的别墅,房产证和纳税单都已经到手,用的是哈苏莫的名字;护照在省城俄罗斯领事馆,办签证大约需要一个星期时间,估计快了。”
“很好,你办事还是很牢靠的。”哈文昆松了口气,又吩咐道:“那根女皇权杖给我拿出来吧,我要把它带走。”
“我想它应该物归原主了吧,哈先生?”突然,一个清爽悦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哈文昆吃了一惊,急转过身,看到竟然是伏莲依娃和石榴站在那里。
哈文昆没想到伏莲依娃会出现在腾鳌山庄,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尤其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叶卡婕琳娜二世手中把持了三十多年、周身镶嵌满了名贵钻石、象征着俄罗斯沙皇无上权力的那柄权杖,此刻就握在伏莲依娃手里!
与前几次见面不同,今天的伏莲依娃愈发显得雍容大气,一点没有溢于言表的谦恭内敛,举手投足间尽显成竹在胸、稳操胜券的自信神态,看不出丝毫客套和热情。在哈文昆眼里,这还是第一次。他特别注意到伏莲依娃的装束,那是一套典型的俄罗斯民族风格的时装,当然都是世界顶级品牌,驼色真丝布拉吉,路易威登高跟嵌带软鞋;两枚水滴状的蓝钻耳坠闪着晶莹的光泽;经过精心修饰的面颊带着钧窑名瓷般透明的光泽,暗紫色的眼影使明亮的眼睛增添了几分深邃,而饱满红润的唇妆则衬出些许与她年龄不太相称的性感。
这个形象给人留下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这种记忆又是那般美好,那般难忘,以至于三十年过去了,哈文昆心底一角,仍然给它留有一席之地。像是一道电光划过脑际,他不由得猛地想起一个人来,不自禁地叫出声:
“你——你是……柳金娜?”
伏莲依娃走到哈文昆面前站定,两只眼角略略上挑的明亮眸子直直地盯着他,许久,才徐徐吐出口气,像是吐出了胸中几个世纪的积郁,一字一顿地说:“是的,我是柳金娜,伏莲依娃就是柳金娜!三十年来,我一直希望重新拥有这个名字,一直希望能有人再次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如愿以偿。只是,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我最爱的那个人却不在了,他死了,他死在你的手里,哈文昆!”
看着瞠目结舌的哈文昆,伏莲依娃转身在胸前划着十字,痛苦地叫道:“上帝呵,谁能想到,三十年后第一个重新叫出我的这个名字的人,竟然是杀死他的凶手!”
哈文昆浑身剧烈颤抖着,像是虚脱一般大汗淋漓。尽管已经确认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他却仍然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宁肯相信,这又是半夜里自己做的一个噩梦而已。怔愣片刻,他猛地车转身,面向坐在沙发上局外人一样不动声色自顾自品着“五月皇冠”的于先鳌,大声吼道: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于先鳌,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
27
那是埋藏在哈文昆、于先鳌和柳金娜心底的相同噩梦,只是三个人回忆的底色决然不同,有的血红,有的灰暗,有的漆黑,血腥、恐怖、残酷,三个人的感受也不一样。
那一天,多年难得一见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夜色如墨,而临海地区外贸公司“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里,却灯火通明。哈文昆端着茶杯,用一种睥睨一切的神态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此刻他的身份是外贸公司“清查办”的负责人。当时刚刚粉碎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全国范围内的拨乱反正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看着兄弟单位都有不俗的战绩,只有外贸公司连一个“三种人”也没查出来,他心里暗自着急。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接受“审查”的年轻人叫柳存金,是公司负责苏联东欧地区业务的负责人。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于先鳌,公司保卫组干事,被抽调到清查办协助工作;另一个是临时被找来的姜大明,他所在的公安分局负责外贸公司这一片的治安,加之他与哈文昆是多年的朋友,遇到审理案子时就会过来帮忙。
从年龄上说,这几个人都在三十岁上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所以双方刚一交锋,便互不相让,很快进入僵持阶段。选择柳存金作为突破口,哈文昆提出的理由算得上充足。柳存金打从省俄语专科学校毕业后便来到临海外贸公司从事对苏联东欧地区贸易,俄语纯熟,业务精湛,是公司有名的台柱子,虽然当时中苏两国政治上外交上打得不可开交,但他主管的进出口业务却红红火火,每年都能带来可观的利润。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一次省城主政的那位“四人帮”的红人来临海视察,特意接见了他。不料这件事在清查“三种人”运动中却成了“收拾”柳存金的突破口,有人反映他上了“四人帮”的贼船,是“政治投机分子”,于是哈文昆便把他作为重点清查对象,不但将他拘在单位限制人身自由,还派人去搜了家,寻找所谓与帮派集团勾结的“罪证”。柳存金当然不服气,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是什么“帮派分子”,搞了哪些“政治投机”,于是强硬分辩,拒不认账。
其实,除了上面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外,哈文昆肚子里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小九九,那也是他不肯轻易放过柳存金的主要原因。那就是在搜家过程中,他看中了柳存金的苏联妻子柳金娜作为陪嫁品带来的一件无价之宝——俄罗斯女沙皇叶卡婕琳娜二世的权杖。
年轻时的柳存金高大倜傥,具有典型的东方男子美。临海地区外贸公司对苏进出口业务主要是面向远东边疆区,柳存金曾被公司派驻到海参崴两年。这期间他结识了刚刚从莫斯科大学毕业的伏莲依娃,凭着娴熟的俄语和翩翩风度,以及精明干练的办事能力,他很快征服了这位貌若天仙的俄罗斯少女的心。克服了重重阻力后,伏莲依娃毅然跟随柳存金来到中国,两人喜结连理,伏莲依娃还根据丈夫的名字,让柳存金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叫柳金娜。
孰料不过两年,平稳怡然的爱情小舟便遭遇了迎头而来的狂风暴雨,柳存金一连几天没回家,而且音讯皆无。在这个小城里举目无亲的柳金娜顿时手足无措,惶惶然不知道该怎么办。百般无奈,她找到同住一幢楼的于先鳌家里。
于先鳌曾经与柳存金在同一个业务部门共过事,两人间的交情还说得过去,特别是于先鳌妻子担任街道主任,平时对柳金娜多有照顾。除了自己上班的幼儿园,在这个居民区里,柳金娜认识的人也只有这位于大嫂了。
对柳存金的“审查”最终以悲剧收场,柳存金从六楼跳下,当场身亡,专案组给出的结论是“畏罪自杀”。然而,内中的隐情却只有当时在场的三个人知道。哈文昆至今一回想起那天夜里那个血腥场面,仍然有些不寒而栗——柳存金遍体鳞伤的身体侧卧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五官七窍冒出的鲜血把身下的雨水染成了紫黑色,纷乱的头发下,很有男人味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夜空,嘴张得大大的,似乎仍在抗议强加在自己身上的非人待遇。这样惨烈的死亡在整个临海地区引起极大震动,虽然最后结案定性接受了哈文昆他们提交的意见,但从那个夜晚起,哈文昆、于先鳌和姜大明的心底都留下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酷爱收藏的哈文昆一再暗示柳存金,只要他肯让出那柄权杖,所有的问题便都不算问题。可是柳存金却根本不买账。气急败坏之下,哈文昆又给他加了个“苏修特务”的罪名,声言他现在已经是“敌我矛盾”。姜大明在一旁不耐烦地说,现成的专政手段不用,你还和他客气什么!我就不信他能熬得过我这三板斧!于是他亲自上阵开始对柳存金动刑。身为保卫干部的于先鳌明白这样做违反政策,但却不敢违忤哈文昆的意思,便也成了帮凶。一天一夜的折磨令柳存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他仍然不肯讨饶,一口血水吐到哈文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