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柳间曾经嘈杂不休的知了早已哑声，寒风把柳枝头的叶片搜刮精光，那一块块青石板铺砌的环池塘道路居然没有被住家户揭去做猪圈垫底石，尽管无数高贵和卑贱的脚印已经被频频光顾的风雨抹去然而这一片生存空间总在静溢中给人力量，唤起人心中那份贫穷和灾难掠夺不去的期待。我围绕着池塘跑了十多圈，那些烟雾隐蔽不尽的往事仿佛历历在目，一个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冲淡过岁月的阴郁，她那明澈目光眺望过的冬天总会在晴好空中绽放出绚丽的早霞。我默默爬上冷梅躺卧过的那棵粗壮古柳坐下来，像回放电影镜头一样在脑海里静静重温数学公式、历史流年、地理区位与政治脉络，直到霜风寒气逼袭，并且越来越野蛮地反复驱逐我才向那间一度有倩影出人的小屋挥手作别。当然，这种作别手势等同于庄严宣誓它昭示一个人在人生旅途的紧要关口，终结了一段漫长的灰色徘徊决心不顾路途坎填去争取将来。
30日早晨7点过李和平已经赶到了学校，我们面对面地交接了十多分钟，他表示情况巳经清楚了。于是我取下办公室和寝室的钥匙递给他，便踏上了路途。我右手提一个塞满复习书籍和换洗衣服的帆布包，左手拎着小提琴匣，迈开大步向望江镇走去。这时，天上的太阳像一个腼腆的大姑娘从云雾里探出头来，把柔和的光芒洒遍广袤的山野，黄泥大道蒙着一层薄霜。我去追自己的希望了，脚掌踏着坚实的土地眼睛望着高天的云朵，心弦蹦跳欢快的音符。有了这种获释般的好心情’即令行进在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路上’眼中也是阔若坦荡大道。
刘芳正如提前在电话中打招呼那样，已在船码头边的望江堤上等候着我。她穿了一件银灰色的束腰风衣，两条布带在身后随风飘拂不止。我远远瞧见她时，她恰好扭过头来朝我的来路盼望。见状，我加快脚步迎上去略表一番歉意：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刘芳没有说话，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蜡光纸包交给我。
我腾出手接过来拆开一看，那是代表我的合法身份和拥有考试资格的准考证，是一枚打开机遇门扇的钥匙。我把准考证小心包好，两眼注视着刘芳说：“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刻骨铭心，希望能有报偿的一天。”刘芳语气异常平静把脸掉向条石护栏外的沱江：
“你以为我是像在银行存钱一样，等待你支付利息吗？或者，是我对你藕断丝连、旧情未了吗？”
我窘得手足无措’涨红脸说：
“不你误会了真的！你有高尚善良的人品有对他人高度负责的态度，我是桩桩件件看在眼里，点点滴滴记在心头。说到其余事情，你知道我的家庭成分很复杂’很多路别人能走通我走不通比如人党、参军、推荐工农兵学员等，是我和我的家庭都配不上你。你是圣洁的莲花，我是污秽的淤泥莲花能出头，污泥不能出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至于你对我的情意，7欠远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我不会亵渎，不敢淡忘。”
刘芳听完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将它缓慢展开平和而清晰地轻声说：
‘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并且请县里的一着名工人作家修改过，它没在报刊上发表过，却字字句句镌刻在我的心灵上。这首小诗’它表现了我渴望那一类人间真情你听：‘我讨厌失恋这个词汇，我鄙弃将单相思的苦果留在心上我期待的是一两颗炽热的心相撞，让爱情的火花把袒露的灵魂照亮。’我认真思考过一些问题，比如婚姻要讲究般配，一种是形式上的般配，比如外貌、家世、财产、地位的相当等一种神韵的般配，那就是理想、追求、情感、爱好的和谐等。前者是形式上的般配，随着决定形式的条件的变化会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后者才是心与心的连结情感的花朵会永久地芬芳。所以，我不屑日复一日地保留单方面的热情，不屑愚昧无知地强求貌合神离的组合。
你，对我彼此都没有什么旧账可翻我们没必要退后一步倒是需要各自朝前一步。”
刘芳兑话时，脸上带着微笑，是那种已经参透了世事和领悟了人生真谛的心笑，是那种宽谅缺陷和包容迷误的爽笑。她的诗句所包藏的那份对生活哲学解读的深度和晓达世相的宽度，实在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像一轮升空的圆月给了我沐浴心智的照耀。看来我的确是令人遗憾地错过了她，懂得生活的意义并不一定得靠上大学，靠死啃书本。
这会儿靠岸的客轮拉响了汽笛，催促着旅客上船。
我心田涌流出一股对她依恋与敬慕交融的触绪，我凝视着她脸颊诚挚地说：
‘刘芳，我真正认识你是在今天，你的一番话让我受益一生。我不认识你那一位，不过，我完全相信你们会很幸福，我祝福你！”
刘芳没有握着我伸出的手’没有正面答话’她弯腰抓起我搁在地上的旅行包平静地说：
“走吧我送你上船。”
刘芳踩着跳板送我到客轮上，帮我在船舱里找个位置、放好行李，才主动同我握手告别，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相信你的位置，或者说归宿，属于远方。苏格拉底一语道破了你的特征：‘不做快乐的猪，要做痛苦的人，既然你有不能放弃的目标预祝你成功等你的好消息。”
“他有什么好消息？”
这时骆泰贵提着一个塞得胀鼓鼓的旅行包走进船舱脸上堆笑望着刘芳。
“骆书记’你要进城？”
骆泰贵一磕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漫不经心地用眼角的余光瞟我一下很得意地转向刘芳说：
“县城召开地区科学和教育工作会议冷专员要亲自来主持，个县市的分管县长和文教局长都到会，会议规格高。我们县是东道主，会议特开了小灶，每个公社去一个主要领导。你看，一把手因公外出我就顶上了。”
刘芳听完，亦庄亦谐地回答：
“希望你既取经，又传经。望江公社的工作可是名声在外，回来我们听你传达，你可不要保守哦。”
骆泰贵喷出一口烟圈用手摸着刚理过的头发说：
“哪里哪里，你别取笑，望江公社的经验过时了，不能再翻老黄历了。我还要适应新形势，认识新问题，接受新事物不然’快成老落后了你说是不是？”
转眼之间，刘芳离船踏过跳板上岸回头向我挥一挥手继而走远了。我实在不愿与胳泰贵邻座乘船，便提起行李让出座位，对胳泰祥说：
“路书记我想到船头透空气你宽坐。”
我来到客舱的船头肃立着眺望着前方。这会儿，客舱和机动船并排捆绑着昂首并肩地顺水而去，船尾吐出一条银龙般的翻滚水练。承载客轮的成千上万立方江水，气势磅礴地浩浩荡荡地在山峡里咆哮着向前奔流，船过之处掀起一道道分向两岸的排浪，一朵朵美丽的浪花伴着江中漩流和砸上礁石的猛浪纷纷绽放，这团凋残的浪花又在那团怒绽的浪花中再现给人以生生不息的感奋。
我从提包里摸出一本老作家欧阳山着{一代风流》第二卷《苦斗》盘腿坐在船板上闲览。这部借阅率颇高的小说，描写的是二三十年代革命志士在大革命失败后苦闷彷徨与坚韧求索，我对其中的一个小人物胡杏的命运特别关注，因为她所经历的磨难引起我似曾相识和同病相怜的共鸣。我联想到自己的知青生涯，那许多走过的弯路、岔路、起伏路、断头路、泥泞路以及许多分属得志、失意、绝望、堕落、彷徨、苦斗不同类型的同代人面孔胸间的情感好似冲出铁闸的狂涛一泻难收。想着，想着，我拔出那支插在贴胸衣袋里的钢笔从记事本上扯下一页纸，一气呵成写出一首百感交加的小诗。
出路
——题《一代风流·苦斗》
三家巷里度过春秋生活的风暴
吹散了一代风流忍辱含屈虎穴偷生年年有
三百六十个日头町，小杏
你看看四周
多少
亲友
有的
颓废
有的
堕落
有的
不死心
有的
在苦斗
堕落的
在生活中沉没彷徨的
尝到了苦酒追求的
得到了报酬啊生活
你淘汰了多少无能之辈又使多少
真金长留？
啊命运
你碰破了多少人的头又使多少人获得自由！
我再次起身眺望着前方思绪的浪头一波接一波猛拍胸膛。是的，我经历过多少次风烟望津渡的踌躇满志啊，可偏偏人到水岸却觅不到渡口，没有承载过客到彼岸的渡船等待无望，焦急无用，前途便一程一程地耽搁了。在多歧的旅途，摆在面前的路千条万条，却不是你中意的那条相识的面孔千张万张，却不是你盼望的那张掀开的门有千道万道，却不是你寻求归宿的那道。错路、错过、错误，一幕幕啼笑皆非的人生戏剧纵然是剧情高潮迭起，博得看客掌声爆响，最终自个儿备尝苦果难逃的收局多半已归人无幸、无语、无颜的情状。岂不痛惜啊！我那些蹉跎了的无价青春，它已被那个巨大的岁月黑洞大口大口地吞噬，甚至发出悲怆叹息也只有任由风撕雨扯地虚化。
船过一条五里的长滩轮船关闭了马达，就那么优哉游哉地顺水漂下去，湍急波流使人联想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赤壁江面。那震耳的涛声似沙场上千军万马厮杀的冲天呐喊，熙熙攘攘的浪头你追我赶左挤右操，以无序的形式向着有序的方向推进。其实江河也好社会也好，隔一段时日难免需要一次波涛触天的大冲洗、大涤荡把那些陈腐、壅塞、肮脏的游泥和浮渣来一次淘汰，否则就会堵塞航道、不堪人目、泛滥成灾。对于一个人，肢体、胸腹、心灵’也需要除旧布新的净化才能保证灵与肉的洁净与激发生命的活力。
我迎风站立心潮汹涌翻滚思绪飘飞遐想。这一次回城参加高考，象征社会的大变革揭开了序幕，真是千回百转机会一闪，时过十余年才姗姗来迟的福音，无比珍贵。或许’我能如愿以偿地金榜题名，掀开一扇黄金殿堂的大门；或许我会因名落孙山，打道回府而备受所谓自不量力的讥嘲。哪怕是大冒风险的选择，也胜似安适于得过且过的窘境，岂甘庸碌一生？不过，我相信无论是车到山前还是船抵码头，前方的道路不会断绝许多未曾领略过的奇妙景色属于伤痕累累跌撞而来的探险者。
这时右岸可以望见绿树掩映的成就我初中学业的母校在那高高的山坡矗立出现的一栋栋粉墙瓦顶平房，是我最渴望看到又最怕看到的地方。此刻我需要仰视她是梦寐难忘的知识殿堂是我那一段已经载人青春史册的学生时代的象征符号，我和我的同学们曾经在这里高唱着词曲不和谐的《毕业歌》走入红色梦想。我们的个人命运，原本是国运的折射，不过是大悲痛下的小辛酸。我的祖国啊，五千余年来遭受过数不清的巨痛大难，焚书坑儒的暴虐灭佛刈经的专横，血流成河的外侵同室操戈的内乱，愚昧无知的麻木醉生梦死的昏沉，历史的进程停滞过、倒退过，但是，这一块神圣的土地总会在沦陷的危局中崛起在变革阵痛中寻觅复兴的出路在分裂的漆黑中透放出整合的曙光，以生生不息、绵严不绝的强劲活力，展示夺目时空的尊严与荣耀。
当一队响着哨音的鸽群飞掠头顶，客轮如履平地地越过波涛驶进了宽阔平静的江面。这时，船舱里人头开始攒动前方的城郭出现在眼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