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老人已经从树上溜下来了。他面色红润，出气均匀，利利索索地拾起枯枝，再折成短节塞进背篓，不再多和我搭话收拾停妥后转身下山。随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我心里窝着的闷气全消散了。一个乐观豁达的老人还懂得自强不息，照顾他人，我自己难道不能做到自助于困境吗？想到这里我恢复了浑身的活力，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埋怨命运薄待了你，不要奢求一帆风的超级快意，不要在唉声叹息中被足下的石头绊倒，不要在无聊的梦想中自我陶醉，尽量做好每一件事情，哪怕它很琐碎、很淘神、很费力。同时，不要因自己的无能自卑不要因自己的无力自弃不要因自己的懒惰自误。至于将来用不着张口去呼喊，用不着急切地举目去眺望凭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人世艰难的长度，去检验人的忍耐的极限去抵达功到自然成的境界。这样，我可以视轻蔑为激励，视嘲笑为喝彩，视伤痕为勋章……对生命的分秒珍惜如金，又何妨经历一番事与愿违的百麻受？那天下午，我带领学生在小操场上举行文体活动。那操场实际上只是一个略加修整的条形草坪，中间还有些许凸凹起伏唯一的特殊处是两头支了一个用桉树板制作的篮球架，学生可以为追逐争抢一个半瘪半胀的篮球在上面蹦跳取乐。雨天一来，篮球场便宛如沼泽地，要么赤脚走要么穿筒靴，否则，一双脚想干净来干净去简直是奇迹。篮球架的球板老态龙钟似乎有些不堪一击偶尔一个投球劲道大了一些，它便会吱吱嘎嘎地摇晃一阵。学生打球经常似群斗嬉闹运动规则被抛在一边两队不服输的学生为争一个球扭成一堆叠作人山。好也罢，歹也罢’总算让学生放松了头脑锻炼身体的目的毕竟达到了。
这会儿两个学生为争夺篮球互不相让彼此拉扯着摔倒在地，我使劲儿吹裁判口哨他们全不答理。我心间窜出一团火，正欲上前去把他们拉开，这时校工魏师傅赶到球场上招呼我：
“张老师，你快来，有你的长途电话，快去接，是个女的’急着找你……”
我心里咯噔一跳，忙问：
“是我妈妈还是我姐姐？”
魏师傅急得有些口吃说道：
“我，我没多问听，听说是你的电话赶，赶过来叫你。”
我从草地上抓起外套，转身以一百米冲刺速度跑到校办公室拿起电话筒贴到耳畔，气喘吁吁地说：
“喂，我是张良家里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从有些杂音的电流里传来一阵咯咯的清脆笑声：
“你弄错了吧我是冷梅，在北京，哪里知道你家里的事情？”
“对不起’魏师傅传话没说清楚’没想到是你我解释道。“不要紧。张良工作还愉快吗？”
“你以为到了你留过脚印的地方，就是上了天堂？这个天堂还真的山高皇帝远不单是感到高处不胜寒，更称得上是精神上缺氧。说实话我告诉你我不适合当教师。可能是我的性格有问题，跟小学生打交道，既无细心又无耐心，洋相出多了。”
“那我先告诉你，我去年被部队推荐到北师大外语系学习了，现在看来我是末代工农兵学员。如果你是我的同班同学，你肯定是成绩最冒尖的了，我相信你。”
我自惭形秽脸上发烧忙打断她的话说：
“你不至于是打电话饥讽我取乐吧？”
冷梅提高了声音’回答：
“当然，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很快要恢复高考了。北京刚刚开完的科学和教育工作会议，一共开了44天，做出一个人们做梦没想到的重大决定，今年招生人校时间推迟到明年2月，12月举行全国统考我听后百感交集脸上带着苦笑说：
“上大学、统考我是初中学历，怕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还别说人家要政审把关黑五类要黑一辈子了进不了考场！”
冷梅话音很清晰，它充满了关切：
“你别泄气，现在北京高中生的平均水平，大不了是文革前的初中一二年级水平你下乡后学习没中断过讲实力未必比他们弱。我还要告诉你，你的顾虑可以彻底消除，我看过手抄的刚下达的招生文件里面明确规定：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报考。这次，恢复高考特别考虑到上千万下乡知青的实际情况，考生只要具有高中毕业或与之相当的文化水平，就可以报名，也就是说看实际水平，不计较文凭，这多好！不算给你这种勤奋自学上进的下乡知青，开了一条走得通的出路？至于政审也放宽了条件重在本人表现。喂，张良，你听清楚了吗？我告诉你，据说是邓小平专门将拟定的招生办法‘自愿报考，单位同意，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四句话中，‘单位同意’一句去掉了的。邓小平说，‘比如考生很好，要报考，队里不同意或者领导脾气坏一些不同意报考怎么办？我取四分之三不要这一句。’张良，你放心了吧？”
听着冷梅的说话，我眼泪夺眶而出，叭叭地滴在话筒上。现在政审这道关口终于注重本人表现了，报名也不一定非要单位同意不可，真是喜出望外，我的声音变得嗖咽：
“冷梅谢谢你，谢谢你从北京带来的好消息，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政策，这么大的变化。只是我要选择你指明的道路，相对而言，我现在的处境还不如当知青自由我上一个三年级班的语文课，一个六年级班的数学课’能不能脱身很难说。我早知今日，就不会选择顶替我妈妈的工作，精神上抬不起头，行动上不自由。现在，大好机会是来了，我也不敢扔下学生不管啊冷梅在电话里告诫我别急她安慰道：
“张良，现在线路有些杂音我听得不太清楚你千万沉住气，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你能找出一个解决办法。另外，我告诉你，我们的任课教师郑教授找来了一套北大附中六六级髙考复习资料其中政治复习题她找有经验的中学教师添了不少新内容发动我们班上的同学连夜刻钢板油印上百套，要我们寄出去帮助下乡知青。我拿到一套，巳经给你寄出加急包裹了，我希望你抓紧复习，接受祖国的历史性的挑选……”
由于线路原因，话筒里有沙沙响的杂音，冷梅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擦拭干脸上泪花’手掌罩着话筒大声对她说：
“冷梅你是最了解最关心我的人，我就是学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发愤攻读也不能轻易放过命运给我的也许是唯一的不再重现的放良机，谢谢你！永远谢谢你！”
我放下电话掉过头来，突然发现王校长端着粉笔盒就站在身旁立刻显得手足无措急欲抽身走开。
王校长一把拉住我的手，问道：
“张老师你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消息？告诉我。”
我望着王校长恳切的目光，便一横心，如实告诉他：
“王校长北京的电话国家今年要恢复高考了。”
王校长手中的粉笔盒啪地掉在地上跌断的粉笔撒满地’我急忙弯下腰帮他把掉地的粉笔拾起来。
“张老师，那些土皇帝把持的关口，真的就土崩瓦解了吗？我担心还是一夫把关万夫莫开，社会公平体现不出来字面上的政策兑不了现，让人空欢喜一场……”王校长说话时，两条胳膊竟像怯寒一样颤抖不停。
“王校长你有儿子当知青吗？”我试探问一句。
“是女儿，下乡两年了，我原来打算退休让她顶替，她不十分乐意，就拖下来了“让她准备参加高考吧试一试。”
“她考中专或许可以大专不行，知识底子没你厚
“中专也是一条路，让她去走。”
“只有让她去走’不知她走得通不？”
“走得通走不通，都得靠自己去走。自己走通的路有成就感靠父母过日子很伤自尊心，年轻人会觉得有失脸面，我有体会真恨不得路可以回头走，自己走。”
“我懂我懂。”王校长看见我快出了门，又把我叫回来，低声对我说，“张老师，电话里的事情还没印证对不熟悉的人不要讲别说文件没下达就是下达了也没必要喜形于色，自己心头有数就行。”我向他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不过，我并没有完全采纳王校长的劝告，抽个空当便溜向了江中岛，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余一帆。没想到余一帆远没有像我那么兴奋，他只是叹口气懒恹恹地丢出句冰冷的话：知识差不多全还了老师，考不考都名落孙山。他对我透露，自己快满二十九岁了真是三十年功名尘与土，全看淡了他准备顶替父亲的工作，到重庆嘉陵机械厂当车间工人很快还要安个家这个意向铁定了，不愿再来一番穷折腾。末了，他沉寂了一会儿，以抱歉的口气对我道了一声：谢谢。我觉得自讨没趣，就闲聊了一会儿，借口学校还有事情抽身走开了。
次日，我和其他任课教师对调了课时腾出时间急匆匆赶回县城。晌午时分，我热汗涔涔跨进家院，妈妈正端把竹椅坐在门前院坝里晒着太阳织毛线衣，她一见我出现高兴得眼睛发亮：
“儿子我们正盼你回家呢昨晚还托何老师给你打个电话，催你回来一趟。你快进屋，我有东西给你看。”
妈妈把织着的毛线衣放在竹凳上，抓住我的手走进屋，拿出一张折叠得平平展展的报纸递给我：
“看吧，何老师从单位带回的《人民日报》恢复高考了，你姐姐已决心去试一试你弟弟要等下一年你去不去？你不是想读书都想疯了吗？”
这时，何老师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披一件抢眼的雪花呢白衣脸上容光焕发她插话说：
‘好好看报纸这是一次大机会，不能放过好好争取。”
妈妈一见何老师有些诧异：
“灵玉，你中午不是习惯在单位过吗？今天回来了！”
何老师进屋坐下来，笑着说：
“我打电话到张良的学校去，知道他赶回家了所以今天中午就回来凑热闹了不欢迎我？”
妈妈打个哈哈两手举起拍落在腿上接过话头：
“灵玉你和我儿子聊聊，我去做饭拜托了。”
我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报纸，觉得和冷梅电话里讲的大概相近不过化成了显赫人目的铅字，让人心里踏踏实实。我把报纸放在桌上，起身准备为何老师倒杯茶水，何老师抬手示意我坐下，她说道：
“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折腾，国家人才出现了断层，恢复髙考是英明决策’大得党心，大得人心你有报名的资格’走进考场不成问题，我看你第一是要考就考大学第二就是要选个好专业。这次高考像文化革命前一样，分文科理科文理两类都考政治、语文、数学，文科加考史地，理科加考理化外语是外语专业的必考科目，非外语专业的选考科目，可以不考。政治、史地靠背功，当然也要有思想你突击一番不成问题。语文你的基础不亚于老三届学生了，数学这些年你坚持自学已学完了高中课程把理化丢开，抓紧复习一个多月，你报考文科有胜算。只是我担心你丢不开教学任务，要是复习时间得不到保障，可惜了一次机会。”
我细心听完何老师的话，略加思索说：
“何老师机会我当然不愿意错过。你倾向我报考文科，我赞成。我担忧两条：第一条，下乡知青中大有人在尤其是老三届学生多数人虽处了多年逆境但是他们底子厚实潜力不可低估。尤其是他们中的优秀人物早已通过接受再教育与现实磨砺，不仅彻底克服了自身理论脱离实际的毛病而且增益了其所不能，可以说是胸怀大志。
与之相比，我不容置疑地处于下风。第二条，我担心自己脱不了身，复习时间得不到保障。但是，机会来了，堪称天不负我，我岂可负天？我会见缝插针挤时间，拼尽浑身力气苦点累点不算什么，爬我也要爬进考场。我不敢说自己一定会成功，可我一定要全力以赴，去挑战极限。我希望用自己的实力证实自己生命的价值。”
何老师用手肘支在茶几上托着腮帮听我说完满意地点头说：
“你复习资料齐了吗？”
“基本够了。”
接着，我把姐姐已将弟弟从学校借回的复习资料通宵熬夜用复写纸抄写了出来的事，以及冷梅打过电话和已寄出复习资料的经过告诉了何老师，她高兴得双手合十捧在胸前，对我说：
货。你可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啊，现在，美丽的姑娘在远方来长途电话鼓励你、期待你，你应该像孔雀开屏一样，尽情展示你的才华，用优异成绩来回报所有关心你的人！”
说话间，母亲捏块抹桌帕从里屋出来一边清净桌面一边对何老师说：
“灵玉，我儿子他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希望一箭不要射偏，要射中靶心，去实现他的梦想。至于孔雀开屏，用来比喻你不更恰当？你那位不是从劳改农场出来了吗他吸引你的心这么多年，非他莫嫁是该他向你亮出美丽的孔雀羽毛呢，还是你该向他亮出美丽的孔雀羽毛呢？哎一个落难的大才子遭了好多罪你在等他国家也需要他献力量，建设四化要靠科学家呀！”
妈妈见何老师脸颊飞起两片红霞，用手轻轻一拍何老师的肩头，继续说：
“别害羞吧我去把饭菜端出来边吃边聊老头子人拖沓不等他了……”
“谁说我要人等？”
爸爸抱着一摞用长围巾裹着的书走进了屋，人显得比往日精神多了。我见状，忙随妈妈去厨房做帮手，赶紧去端菜、盛饭、拿汤勺、取筷子，张罗着吃一顿开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