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山间到处是无缝不钻的寒气，它就像一个恶毒的讨债者，紧追人不肯轻易放过。这时节庄稼人都各有各的小九九各人过各人的小日子，若丢开了手上的活路他们要么打牌、逗孩子，要么拥着火笼抽旱烟、聊闲话。我呢？如果启程回县城到父母身边，未必是一种享受，因为，出门上街撞见熟人准会有自惭形秽的羞怯，无时不在的漂泊感会莫名地袭上心头。于是，我干脆独守乡村茅舍关门靠在床头捂着被盖静心看书。
叶红玉被欺侮引发风波的日子里，我爱莫能助地置身事外，并没有参与其中。这不是冷血，是无奈。那阵子，充当联络官的许澄清，通知的知青大多是家庭出身好、后台硬的人头，谈得上“一片红”，让日后企图秋后算账的人抓不到把柄干瞪眼。许澄清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办事不留后遗症，有侠气，有胆识有分寸’令人敬佩。我既缺少服众的资格也没有抛头露面担当道义的能耐只有抑郁地龟缩在自己的巢穴，闲暇便在字里行间寻求乐趣，自问兼自答，自烦兼自了。这样的日子平静而不自在、不痛快。
“张良，你快开门，是我冷梅！”
突然传来一阵叩门声和熟悉的叫喊声我连忙披上棉衣跳下床，套上鞋前去开门。
打开屋门一看卷着雪花的山风猛扑而来，带来一股逼人的寒流。来人是冷梅，她穿着一身亲新的军装，胸前悬着系带吊在颈项上的棉手套仪表英姿俊俏。她显然赶路很急，额上渗出细汗，鼻孔喷出热气。安良紧随她身后腼腆地摇晃高翘的毛尾巴示好，一对眼珠盯人乌黑贼亮。
“没想到你来了大冷天快进屋。”我口齿迟钝，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愕。
“我来向你告别了！”冷梅搓着双手哈口热气，继续说下去，“我到部队了。”
“那么，冷伯呢？”我语气恳切，反问一句。
“我父亲上月离开了五七干校，正式恢复了工作，任地区革委会第一副主任算是官复原职。”冷梅见我打量着他，略带迟疑地补充，‘我参军是省军区领导关照的，到沈阳部队。”
这时安良钻到灶前探头挠爪从灶门扒出了我埋在灶膛柴火灰里的一个烧红薯用嘴叼在地上利利索索地剥开薯皮吞吃起来。
我稳住笑，把脸掉向冷梅：
“我真诚地祝贺你，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和接兵部队的首长一起吃的。”
“哪天出发？”
“明天J“这么急？”
“我也渴望早些走，这是特招。我几乎哪个知青都没惊动，只向你辞行。另外，想听你拉支曲子想看看你种的梅花。这是老天作美，简直是特意安排，不正好是毛主席笔下描绘那样，梅花欢喜漫天雪呀！”
“好吧寒天大雪，梅花越冷越香艳那我带上琴到梅坡去。”
路面被冬雪覆盖得一片洁白，人的脚步落下便踩出一个暗黑的脚印。山沟里呼啸卷来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迎面扑来，堵得人鼻孔出气不匀呼吸有些困难。这会儿我才意识到冷梅从平澜公社急赶一二十里大雪路是多么不容易顿时心中涌冒一股热流。
好在梅坡偏东，恰好背风，白雪堆砌在散布的梅树枝丫间与红朵花苞构成反差强烈的画面，一眼看去十分迷人。成活的梅树有三十余棵，最矮小的也近一人髙，散开的枝丫覆盖了一大块山地，多半开红花朵，少部分才开黄花朵。其间，两棵移植的梅树格外苗壮繁茂，花开得光彩照人。冷梅兴奋得弓腰用手抚摸着安良的头顶，攀下头顶的梅枝让它用鼻尖嗅了又嗅眼睛亮晃晃地瞧我说：
“我这一趟没白来，真鲜，真香真美。”
“可惜梅花是生不逢时的花，它开在荒凉的地方和寒冷的季节，饱尝风霜雨雪’既开在群芳凋零之后，又开在百花盛开之前。赏梅人喜欢它那份笑傲严寒的孤傲’种梅人才理会它那份落落寡欢的孤单。”“你是以梅拟人，还是自我比拟呢？梅花经过岁月时间的逆旅、地理空间的逆境，更能焕发不同凡俗的奇光异彩’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没再应答。
是啊，一匹贫瘠荒凉的野坡平时真是不屑一顾可有了红梅落户便成了满目生辉的风景。在芳妍零落、翠卉枯萎的时节梅花独具一格地生于忧患它不缺乏自信、自强和自爱任凭风雨交加、霜雪相逼充当了一个引领人间希望的角色这使人钦佩。梅花以美丽作宣言，以芳香为诠释落落大方地昭示绝不放弃生存的努力气韵髙雅地表白内心的期待并以此向春天遥致最虔诚的敬意值得人赞叹。梅花是因逆境而成就的花族精英，以不甘平庸的鲜艳赢得了世人青睐它那枝头绽放的花蕾似乎一直在发出无声的呐喊：坚守美丽不负青春。
冷梅用指头轻轻一叩安良的头，它立刻会意撒腿离开，乐颠颠地在梅坡穿梭着绕圈跑来跑去。这时，她早已为眼前的植物世界震撼了扯抻衣角挺直腰肢，两眼波光粼粼，长长舒了一口气微笑着对我说：
“张良，拉支曲子吧！”
“你想听哪支曲子？”
“由你想拉哪支就哪支。”
我不再发问略略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引弓抚弦奏起《黄河颂》。这是一支山河破碎、国难当头的年代诞生的传世名歌，它好长一段时间回荡在我的胸膺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都富有美学的张力激荡着昂扬向上的爱国热情，鼓舞人不自弃期冀于无望，不潦倒身心于无颜不荒芜时光于无奈。这支歌意境壮阔宏丽，寄托深沉博大，既可以献给冷梅也可以献给我自己。我忘怀拉琴动情歌唱。伴随琴吟，当我放声唱出‘我们民族的伟大精神，将要在你的哺育下发扬滋长我们祖国的英雄儿女将要学习你的榜样”的歌句嗓音激动得哽咽，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潸潸落在共鸣箱板上。对于我是多么渴望能为自己深爱的祖国建立功勋啊，偏偏是怀抱报国志，却无路可走、无门可投。
我发现冷梅正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自己，忙一扯衣袖带几分狼狈地拭去脸腮上的泪瓣向她尴尬地笑笑。接下来，我奏起了舒缓柔曼的柴可夫斯基名曲《如歌的行板》那是一支梦幻般美丽缥渺的伤感曲调仿佛隐约有一个令人神往的目标出现在远方可是等人的追逐脚步急奔过去，它又了无痕迹地飘逝；当人惆怅莫名地惋叹不已，它又神秘地悄然降临并轻声呼唤你不要放弃那金色的梦想。总之，那是一种你的心灵强烈渴望着又捕捉不到的美感，弥漫着一份得不到又忘不掉的惆怅极似人生际遇包含着无数个遗憾，无数个由实化虚的空白带或省略号，无数个说不明白或说不出口的心事。现在与一个注定要和自己失之交臂的姑娘道别了，原本属于两个不同阶层、不同种类的人必然构成不同归宿，纵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启齿。她的真实、美好、高贵恰如一道举目可望又遥不可及的彩虹最终只会留下人生无梦的清醒与往事随风的失语。
“张良，知道你刚才拉琴的时候，你创造的视觉之美和听觉之美是多么迷人，多么动人吗？洁白的雪花一朵朵从天空降落下来，有的恰好降落在琴弦上。你抚弦的指头不经意揉在上面，使它们溶化，使它们由冷变热，并借助琴弓和琴弦微妙的互动转化成一串串空灵的音符飘洒荒野飘绕穹空这真是妙不可言的诗情画意呀！”
冷梅神采飞扬地挥动双臂，似乎要拥抱住那些像天使一样扇动翅膀飞翔的奇妙音符。
“你眼睛好尖啊，观察得这样细致人微，在你面前我几乎是睁眼瞎了。”我佩服地赞叹，没想到毫不起眼的细节，被她敏锐的目光捕捉得览无余。
“你的眼光会比我差吗？我不信。你抬头往上瞧，天空上藏着什么？你仔细看看仔细，睁大眼睛呀！”冷梅一只手掌心朝上平摊着接雪花，一只手高高举起指着天空。
“雪花呀，纷纷扬扬、迷迷茫茫，除此之外，只有肉眼看不见的寒风。”
“你的眼睛能不能看得更高、更远？透过雪花透过迷茫的穹空难道你会怀疑冰雪冻云的深处没有太阳？其实，地球依旧在围绕太阳旋转热辣辣的阳光依旧在高处普照只不过暂时被云障和乱雪遮挡住了。要是你的目光能像火箭一样发射上去，一定能够捕捉到暖意融融的金色光芒。如果你被围困在夜色中，难道你的眼光不信任黑暗的终端是黎明？再说’在冰雪肆虐的严冬，你没有资格眺望春光？
其实星星、阳光、黎明、百花，都是真实无伪的客观存在，只是它们也许还与你存在时空上的距离。你需要期盼、等待乃至忍耐。一切绝望都是短视而赢得希望需要远视，你能战胜自我局限，就能战胜命运的局限就会拥有无限的将来。所以，你不要怕时运不济要做一只志向高远的穿云鸟，展开一副梦想的金翅膀去追求一个高尚生命所应享有的大自由、大境界。”
“冷梅，我身上只长着这两条笨拙的肉臂，而没有受造物主恩宠的那一副灵动的金翅膀。我充其量能仰天长啸，哪能去穿云破雾大展平生抱负？”
“即使现在闭上了你的两眼，你也能听懂我说的话。一个人展开自己心灵上的金翅膀，就能穿越荫蔽历史天空的浮云、流云、风云、乌云、叠云，最终驾上七色丽光的彩云。这样的一只可敬的穿云鸟，难道它不配有远大的前程？”
我长吐一口气放缓语速答话：
“你的好心我知道，你走这么远来向我告别，也令我很感动，我珍惜你的比喻所象征的那一种意境。但是，对于一个跋涉逆旅的过客，这个世界不仅残缺，而且还很冷酷与荒诞。是啊，你不想要的东西，别人会慷慨馈赠你想要的东西往往是百求不得。将来这个概念细想有些玄乎也许是将会来也许是将不来。如果将来太遥远而生命又太短促，你乐意把实现人生理想的希望’寄托于虚无缥渺的来生吗？假使人的精力和能力尚不能抵达一个太漫长的过程的尽头便无法突破绝望的重重阻遏。我们不能仅仅靠精神胜利法活着，真的猛士还必须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得有勇气直视惨淡的人生和无情的命运’对不对？”
冷梅俯下头抖去头发上的雪花然后挺直腰肢无言地掏出手帕递来示意我擦去脸上的泪渍。她语气坚定地鼓励道：
“一个优秀的青年应该不惧怕命运打压，你会有锦绣将来，会像我今天一样迎来意料之外的转机我接过冷梅的话头，坦诚道出内心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