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稀疏下来，小队长正要对小岛汇报战况，十几发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哨破空而来。轰轰的爆炸声中，碎石泥渣扑面而来，小岛等人不见了影子。
炮火映红了夜空，周天翼不由兴奋地站起来：“好一个孙嘉谋，给老子弄这么大的排场。”两轮炮击过后，孙嘉谋对刘世仁下令：“吹笛，给老大发信号。”
一番苦战，小岛率部撤退，孙嘉谋终于和周天翼兵合一处。
“老大，仗已经打起来，就不用遮着盖着了，干脆弄点大的动静，吸引友军部队的注意。”孙嘉谋对刘天童说，“大狗，带大个子他们，冲进去把运输车烧了。”
“小鬼子够狠毒，不惜用两名哨兵做诱饵。”吴老四恨恨地说。
“不能便宜了这些王八羔子，全体出击，追着狗日的屁股打。”
“便宜不了他们，三连重机枪排早就等着他们了！”孙嘉谋说。
“这群鬼子什么来历，差点把老子包了饺子，单兵作战也很内行？”
“孤军深入我大后方，不简单呀，怕不仅仅是个运输车队……”
“当然不简单，要不老子也不会出面了。”硝烟弥漫中，赵老虎叼着烟斗款款而来。
“是赵团长，你们……”周天翼大为惊讶。
“老子的侦察连也不是吃素的，早就盯上这伙狗日的了。”
“早知道是赵团长的菜，弟兄们……”
赵老虎打断，话中有话：“好好的车子烧了，派不上用场了吧？”
周天翼正想着怎么回话呢，赵老虎抬手一拳：“好你个周疯子，还真拿实战操练新兵呀？”周天翼嘿嘿傻笑着，这一拳虽说有些分量，但他不觉得痛，反而感到热乎乎的，有一股叫暖流的东西从心田涌过。
“报告团座，战斗结束，除十几名小鬼子突围，其余全部消灭！”114团参谋长对赵老虎报告战况。
赵老虎点点头，对周天翼神秘一笑，和参谋长离去。
“……赵老虎咋会知道，你请示过军座？”周天翼问孙嘉谋。
“我请示过军部作战部，当时只有李参谋在，他不敢做主。”
参谋长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越想越不对劲，他周疯子绝不是偷袭日军运输车这么简单……”
赵老虎点燃烟斗，吐出一口烟雾，盯着参谋长不说话。
“莫不是周疯子以操练新兵的名义，劫持小鬼子运输车，把队伍拉到泰安驰援廖光义将军？要是这样……”
“是又怎样？”赵老虎按压烟斗，深深吸了一口。
“那他周天翼可就闹大了，就不仅仅是违抗军令这么简单。”
“你可真够扯的，人家不过是利用实战操练新兵。”
“周疯子大概还不知道廖军长他……”
“本想告诉他的，怕他一时难以接受……是个爷们，有种。”
获悉周天翼擅自调兵驰援泰安一事，赵老虎没有把此事报告刘士毅，大战在即，他不想特一营再惹出麻烦。之前他确实误解了廖光义，并对特一营高度提防，获悉真相后不由对廖光义生出敬意，虽然他们彼此不相识。面对矶谷师团飞机重炮的连续攻击，廖将军为避免泰安城内百姓惨遭屠戮，率部出城与敌展开殊死搏斗，以血肉之躯和炸药包、手榴弹对抗矶谷师团的坦克、装甲车等机械化部队，咬住敌人近身搏斗，硬是没让日军靠近泰安一步，一万余人的整编第56军死伤大半，不得已撤回泰安城。为了滞缓日军进攻，廖将军假意与日媾和，自毁英名，以争取时间补充兵员，变卖家产以购军火补给。老太太又被日寇押为人质，他不知道有个叫“毁家纡难”的文词，但大略知道其中的含义。赵老虎禁不住感叹，我煌煌国军五百万，如能多几个廖光义这样的将军，何愁日寇不灭，邦国不兴。
刘士毅几乎和赵老虎同样的心境，他是个儒将，喜怒不形于言表，说到廖光义的对手赤柴八重藏，刘士毅说是他在日本东京士官军事学校留学时的同学，可怕的对手。赵老虎说道：“军座，这小子不才混了个大佐吗，有啥可怕的？”
刘士毅说道：“赤柴虽然是个大佐，但无论声望还是实力，绝非普通的将军可比，在军中向以强硬派著称，其祖上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期赫赫有名的维新三杰之一。知道日本明治维新吗？”
“咱粗人一个，哪知道什么维新维旧的。”赵老虎傻笑着说。
“日本明治维新是一场社会变革运动，就像清末的洋务运动一样。”
“同样是社会变革运动，日本成功了，中国却失败了。”参谋长叹道。
“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其实有两条道路，一是学习瑞士和北欧国家，利用资本主义发展本国经济，同时宣布中立，避免卷入帝国主义时代的战争。二是学习德国，利用武力扩张，拓展其生存空间。”
“军座，小日本学了哪条？德国……”赵老虎忍不住问。
“还是从源头上说起吧。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通过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国大门，1853年的‘黑船事件’，美国人佩里率舰队撞开了闭关自守的日本大门，中、日两国都领教过西方列强的厉害。”
“应该说，中、日两国被西方列强撞开大门后，从上到下都意识到自身的落后，都有了改革进取之心，中国进行了洋务运动，日本开始了明治维新，结局却迥然不同……”参谋长说道。
刘士毅点头道：“日本通过全方位的政治、经济改革，推翻了封建幕府统治，走上了一条真正的富强之路。而洋务运动的本质，是为了维护清政府的封建统治。这就决定了两国近百年来的不同遭遇。本处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两个对手，从一开始，中国就落在了后面。日本通过自身的不断努力，在短短的几十年内成为世界瞩目的强国：先是侵吞中国的属邦琉球，继尔谋取朝鲜，引发甲午战争。在甲午海战中战胜外强中干的北洋海军；1905年的日本海大海战，战胜俄罗斯舰队。日俄战争中攻占旅顺，继尔控制了中国的东北……”
“他奶奶的，还真不能小瞧了狗日的小日本。”赵老虎说。
“中国在甲午战争中一败涂地，割地赔款，而日本则利用中国战争赔款，大力发展教育、经济及军事工业，为赢得日俄战争的胜利，打下了坚实基础。从发展趋势上看，日本从明治维新到现在，是一条向上的曲线，而中国则是一条下降的曲线，差距越来越大。这就是小日本敢在中国土地上肆无忌禅，廖光义将军含恨沙场的原因。”
“听军座一席话，醍醐灌顶了吧？”参谋长笑着对赵老虎说。
“提壶灌顶，啥意思？”赵老虎傻傻地笑道。
“不开化的家伙，把你提起来，灌进井里就知道啥意思了。”
尽管花谷严密封锁廖光义战死的消息，老太太还是知道了，她知道时候到了，是时候和儿子团聚了，这一刻她特别平静，恍惚中她看到了铁蛋，铁蛋还像小时候那样缠着她没个正形，她拉着铁蛋的手说，孩子，别任性，跟了天翼奶奶放心，天翼是个好男人，有责任，有担当……奶奶想你们呀，想小时候你和天翼，小嘴巴巴地一块叫奶奶，后来……奶奶悔呀，知道拦不住……悔没给你俩撮合呀。朦胧中，她又看到了儿子，儿子军容整肃，渐行渐远，她笑了，好小子，是个爷们，有种，没给娘丢脸，没给56军丢脸……儿子，等一会儿，娘和铁蛋说句话就跟你走……铁蛋，不要记恨你爹，你爹不是……汉奸，你爹他是英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铁蛋，你和天翼都要活下来，给奶奶……生一堆孩子……每年这个时候，领着你们的孩子，给奶奶烧烧纸，给你爹带壶酒，你爹好这口……
咣啷一声，剪刀落地，鲜血从老太太胸口汩汩流出，她含笑闭上了眼睛。
有那么一刻，周天翼似乎真切地看到了老太太化作青烟含笑离去的影子，他想抓住，和老太太说说心里话，说说离开大哥后遭受的艰辛、委屈，说说他丢了铁蛋内心的痛悔、无助，说说他对大哥的不满、误解，说说大哥被敌围困战死他无力营救的悲苦、无奈。他想再吃一口老人家亲手炒的香椿鸡蛋，那叫一个香呀，香得无边无际，香得毫无道理，不近情理。他想抓住老太太，可惜只是个影子，瞬息变化一闪而过的影子，他想跳起来，身子软软的没有半点力气。
“……老大，这都一天了，怎么着也得吃两口啊。”孙嘉谋轻轻推过来饭菜，小心地说道。周天翼眼中布满血丝，看上去十分吓人，突然下令全体集合。
特一营操场，两位护旗手神色肃穆地升起第56军的军旗。
全副武装的弟兄排成整齐的队列，默默地看向迎风飘扬的军旗。周天翼仰望军旗，拔出佩枪，指向天空。两百多号弟兄拉枪栓，举起枪，动作整齐划一。
“鸣枪，为大哥送行。”孙嘉谋神色悲壮地下令。
噼噼啪啪的枪声顿时响成了一片，打破了沉寂的天空。
“大哥，一路走好。”和着枪声，周天翼泪水夺眶而出。
31军部分军官认为这是明显的反叛行为。刘士毅虽然信任周天翼，大战在即，他不得不格外谨慎，在这个非常时刻，任何一粒微小的火花都可以引爆特一营这个炸药桶，想到这里，他拿起鞭子招呼赵老虎就走。
特一营营地哑然无声，几个团的兵力已经把营地悄然合围起来，虎视眈眈监视着。刘士毅和赵老虎穿过特一营弟兄的枪林，神色严厉地看着周天翼。
周天翼立正，敬礼：“报告军座，为我们大哥廖光义军长送行。”
刘士毅扫视高高飘扬的56军军旗，没有说话。
“军座，属下有个请求，请允许弟兄们在56军军旗下和大哥吃顿饭，吃完就撤。”
“廖将军战死沙场，你们的要求不过分，准！”
刘士毅突然有了泪水，微微抬起手臂，对56军军旗敬礼。
赵老虎一愣，抬起手臂，对56军军旗敬礼。
孙嘉谋挥挥手，炊事人员将早已准备好的饭菜分发到弟兄们手中。
周天翼在军旗下摆放了几样饭菜，打开一瓶酒，倒在两个杯中：“大哥，兄弟敬你一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弟兄们，放开肚子吃，吃饱了多杀小鬼子，为大哥报仇。”孙嘉谋说道。
弟兄们端起饭碗，一顿猛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