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冬天，发生在济南小清河的那场战事，为很多史家所忽略。那个时候，艾窝窝还是第一次听说特一营的名号。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中国守军将士用低劣的装备和血肉之躯，顽强阻挡着来势凶猛的日军机械化部队。矶谷师团一路高歌猛进，不料遭遇特一营伏击，其先头部队几乎被绞杀殆尽。国军乘胜出击，一气把敌人赶回黄河对岸，但自己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作为一名战地记者，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她只负责记录，为历史留下真实的战争影像。她不会想到，随着战事的不断升级，命运居然发生不可思议的逆转，她最终成为这个群体的一员，和弟兄们同生共死，甘苦与共，留下一生难忘的记忆。
特一营前身是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第56军警卫营，德州一战，打得只剩十几号人，战后撤销警卫营编制，补充兵员，改名特编独立一营，成为军部直属的独立作战单元。虽说是独立作战单元，但还是警卫营性质。小清河一役，营长周天翼率部冒险出击，以微末代价换来局部战役的胜利，全然忘记了保全军部才是首要之责，由此埋下祸端。
战后回营地休整，食堂杀了两头猪犒劳弟兄们。军部通知开会，周天翼闷声闷气整理着军装，他中等身材，看上去相貌温和，就是有时候搂不住性子，容易冲动。艾窝窝对他的印象是经常疯劲十足，无视长官，要不是有副营长孙嘉谋这么一个搭档把持着，不定惹出多大的事儿来。孙嘉谋一路跟到车前，小心地提醒：“老大，悠着点，虽说咱打胜了，毕竟是临阵抗命。”周天翼最烦这套婆婆妈妈了，临走撂下一句话：“把猪头给老子留着。”
孙嘉谋不放心，安排传令兵罗松林随后到军部打探消息，有情况及时汇报，正说着来了电话，战区司令部宣传部门要他过去一趟，孙嘉谋安排连长刘天童盯着点，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高勇智似乎看出什么，捅捅吴老四，小声问道：“老猫兄弟，不会有事儿吧？”吴老四给逗乐了：“瞧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老猫摊上事儿。能有啥事儿，不过挨顿呲儿罢了，老大皮实着呢。”吴老四绰号老猫，好动爱挑事，刘世仁说他手不老实脚丫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不安分。弟兄们经常取笑他三根筋挑着一个瘦头，他人看上去有些寒碜，但性情随和，多数情况下不会在意。
李有才旁若无人，眯着眼睛，摇晃着几枚康熙铜板，口中念念有词，刘世仁坏笑着坐到他对面：“半仙兄弟，难得这么好的状态，给咱来一卦？”吴老四阴阳怪气道：“拉倒吧，就他那两把刷子，没事儿给整出事儿来，怕是这顿肉都吃不安生了。”说着顺手偷摸郑三炮心爱的酒葫芦，被一把打开，弟兄们忍不住哄笑起来。
不仅仅是吴老四和李有才，特一营三百多号弟兄人人都有个绰号。高勇智人高马大，绰号大个子；郑三炮懒语，爱清静，绰号哑巴；刘世仁燕大毕业，一直向往血与火的战斗生活，喜欢用诗歌表达自己的情感，绰号诗人；孙嘉谋自比管仲乐毅，绰号小诸葛；刘天童鼻子好使，耳朵又过于灵敏，绰号大狗；罗松林司职传令兵，凭借笛声这一独门暗器传递各种命令，绰号笛子。吴老四还有个不死鸟的绰号，他是老兵油子，在战场上有奇异的逃生本能。李有才患有轻度羊癫风病，不定时间和场合发作，又名大癫。就连他们的老大周天翼也有个“周疯子”的绰号，无论老兵新兵，从上到下，无一例外。
食堂里香味弥漫，几百号兄弟翘首以待，炊事班长端着冒着热气的大盆走出灶间，吴老四嬉笑着迎上前，正要下手，一阵急促的笛声传来，所有人顿时脸色大变：老大出事儿了。
艾窝窝事后听说，那天会场上气氛十分紧张，周天翼疯劲儿上来，硬顶了几句，惹恼了廖光义，被当场下了家伙，押送军法处。至于说天黑前就毙了，不过是廖光义一句气话，出席会议的将领们都知道，周天翼和廖光义有过命的交情，要是周天翼少说两句，服个软，给军座个台阶，最多也就关一天禁闭。身为警卫营首领，置军部安危于不顾，临阵抗命，扰乱军纪，这事儿搁谁身上都是死罪，要是不做做样子，军座的威信何在，日后还怎么带兵？
营地操场，所有弟兄已经荷枪实弹，排列成整齐的队形，刘天童神色肃穆地发布命令：“给我包围军法处，就办一件事，夺回老大，谁掉链子谁脑袋搬家。”刚回营地的赵云峰见状大惊，急忙拉过刘天童：“你疯了，这是谋反。”刘天童冷笑道：“没错，老大是疯子，全营都他妈是疯子。”赵云峰急了，一把拽住刘天童：“你这是把弟兄们往火坑里带。”刘天童并不理会，大声说道：“若有阻挡者，不管是谁，一概开枪清路！”
眼下的情势，赵云峰根本无力制止。他是特一营教导员，论地位和周天翼平起平坐，部队一切政令法则，均由他副署后才能生效，这是自北伐时期军中沿袭下来的制度，对军事指挥官具有监督和制衡的作用，但在“武主文从”的大背景下，像他这类政工干部就没人当回事了。一个明显的例子，孙嘉谋虽然是副营长，却有指挥部队的实权，刘天童区区一个连长，在紧急状态下也被赋予对部队的实际指挥权。事实上，当这支部队陷于群体狂欢时，只有他一人醒着。这是一支优秀的部队，他不想就此毁掉，他要尽力挽救曾经生死与共的几百号弟兄。意想不到的是，命运居然和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最终被开除军籍，从此背上叛徒的骂名，遭遇弟兄们疯狂追杀，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两个新兵蛋子正在军法处大门外有一搭没一搭说笑着，猛见至少一个营的兵力汹涌而来，顿时慌了神，边后退边拉动枪栓示警。特一营弟兄并不理会，迅速包围了军法处，军法处长见势不妙，下意识掏出了枪。
高勇智兴奋得两眼放光，跃跃欲试：“奶奶的，杀进去得了。”刘天童说道：“不着急，看情况再说。”李有才两腿不觉哆嗦起来，枪身微微晃动，高勇智轻蔑一笑，踢了他一脚：“瞎哆嗦什么，咱三百多号人呢。”
李有才晃动脑袋，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可惜身子骨不配合。通常情况下，这是他发病的征兆，他患有轻度羊癫风病，就是民间俗称的羊羔子疯，弟兄们知道这是病，也就高勇智能治。李有才看起来不像个正经军人，若是扣顶瓜皮帽，留撮山羊胡，不用挑幡子拿铃铛也活脱脱一算命先生，他这病平日里没啥事儿，临事儿就不好说了。他看上去身形猥琐，风一刮就呛呛的，犯起病来就不是他了，浑身透着一股邪劲儿，高勇智这样的身板一时都拿捏不住。眼看李有才就要发作，高勇智瞪着眼，近乎威胁地重复刘天童的命令，李有才一个激灵，眼看着就好了。
刘天童根本没把对方十来条枪放在眼里，看岗楼里的机枪手已被郑三炮锁定，沉着脸对罗松林说：“吹笛儿，问老大可不可以反了？”
周天翼在禁闭室里听到笛声，急出一脑门子汗，顾不上对方听不见，大声喊叫：“混账，还他娘的嫌老子事儿小呀，马上给我撤离！”捶打着铁门就是一通臭骂。
笛声是特一营的独门武器，最初发明者是罗松林，后经赵云峰改进，那些简单的音符听上去就有了灵性，遂被用于在战场上传递简单的命令，后来弟兄们用这招对付过赵云峰。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军法处长自然听不懂笛声的含义，斜视刘天童：“瞎吹什么呀？神神叨叨的，军座已经带兵过来了，识相的赶紧带人回窝去吧，慢一步，全都得跟着周疯子陪死。”刘天童冷笑道：“大不了一起死，大个子，冲进去，夺回老大！”话音未落，廖光义逼上前来，声音不大，透着严厉：“刘天童，你好大的胆子！”
刘天童豁出去了，挺直身子直视廖光义：“军座，小清河战役，弟兄们杀了一百多号鬼子，击毙日军少佐一名，打出了我们56军的威风，有功不赏也就罢了，回头要枪毙我们周营长，弟兄们不服！”廖光义当场变脸：“一个小小的连长，聚众闹事，无视军法，给我绑了。”
几名警卫员冲过来，看眼前刀枪林立的阵势，不敢贸然动手。
廖光义气急，指点着刘天童：“……反了你了！”
刘天童梗着脖子不说话，和廖光义对视着，郑三炮慢慢移动枪口，锁住了廖光义。廖光义冷笑道：“好，都敢拿枪对着我了，有种。”
军法处长乘机上前：“军座，这是谋反……罪加一等。”
汽车轰鸣声、马蹄声、呼噪声从四面而来。这是廖光义带来的一支部队，为首者正是赵云峰，特一营弟兄被四面包围。气氛骤然紧张，吴老四、高勇智等弟兄大气不敢喘一口，但都没有放下手中的枪。刘天童见势不妙，一把掳过廖光义，用枪顶住了他的脑袋。
变起仓促，廖光义身边的警卫员来不及反应，就被高勇智等人拿下。赵云峰大惊，分开人群，冲到刘天童面前，厉声呵斥道：“大狗，活腻歪了你，敢劫持军座？”廖光义挣扎着，怒视刘天童：“你要是有种，就下令开枪！”
大部队开始紧缩包围圈，有狙击手攀上高处隐蔽下来，枪口对准了刘天童，郑三炮警觉地举枪寻找着狙击手的影子。
孙嘉谋闻讯赶来，命令放下枪，刘天童不为所动。赵云峰无力制止刘天童，眼见救援活生生演变为一场兵变，拽住刘世仁让他赶紧给孙嘉谋报信，他太清楚手下这些弟兄了，担忧孙嘉谋压不住场，迅速汇报军部，才有了眼前的一幕。
军法处长见廖光义已经被控制，担心生出事端，急忙放出周天翼，刘天童看周天翼出来了，急忙放开廖光义。周天翼以为是孙嘉谋所为，虎着脸一通教训：“没规矩了，吃豹子胆了？拿三百多号弟兄的命当儿戏，还小诸葛呢，猪头还差不多！”孙嘉谋规规矩矩地站在周天翼面前，一言不发。
廖光义脸涨得通红，用手捋着脖子，呼呼地喘着粗气，显然被勒得不轻。
周天翼走向廖光义，低声说道：“大哥，对不起……”
廖光义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周天翼不由跟上前，一路护送着他离开。
孙嘉谋和三百多号弟兄，随即被缴械并集中看押起来。
廖光义下令取消特一营编制，枪决全营官兵，周天翼表示自愿一死换取全营弟兄的性命，暴怒中的廖光义根本听不进去。正在僵持时，廖真真请出了廖老太太，老太太和女儿出面为周天翼求情，廖光义无法再坚持了，这才答应暂时放过周天翼和特一营，但要求交出参与兵变的五人以正军法。
周天翼当然不愿交出自己的弟兄，直言不满廖光义退兵护己、欲放弃济南后退的战略决策，请求放他和特一营弟兄离开大兵营去抗日，容他打完小鬼子再提着脑袋回来请罪。廖光义深知周天翼的秉性，明白已经留不住他，便委曲求全答应让他独自离队，但周天翼坚持要带全营的弟兄一起走，而且还要带走特一营的军旗，这下把廖光义又惹恼了。作为结拜兄弟的大哥，廖光义真的没法再给周天翼面子了，他不容周天翼再作辩解，下令把周天翼押赴特一营全体官兵被看押之处，临走还撂下一句狠话：“你我兄弟做到头了。”
被缴械看押的特一营弟兄，很快得知了廖光义的命令和周天翼以死换大家性命的事，于是商议抽签决定哪五个人去死。弟兄们被分别关押在几个临时仓库中，吴老四等几十号弟兄处在中间位置，由于隔音效果差，两边说话差不多都能听清楚。李有才本来好好的，听说要抽签定生死，连惊带吓犯了羊羔子疯。高勇智一把抱住李有才，吴老四擦拭着李有才嘴里冒出的白沫，郑三炮等弟兄们围上来扶着李有才躺下，高勇智用力掐向李有才人中、合谷等穴位……
一番折腾，李有才看上去好多了，弟兄们松了一口气。
高勇智喘息着擦了一把汗，样子有几分得意：“……这病，也就老子能对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