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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李克让竟达空函刘元普双生贵子(2)

如今再表一段缘因。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绝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肺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哉残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日,到了襄阳。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盅,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浮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廷,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途,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眉批:如此安分之人,不宜及。?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箠,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们,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旁批:正未必然也。?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

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

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

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旁批:还有公道我们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眉批:世道如此!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警惶,又受了苦楚,日夜优虞,饮食不进。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欲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还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

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眉批:难哉!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交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细认认,吃了惊道:“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元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婆。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原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取个偏房,前日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小姐。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

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请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眉批:然则要此百金何用?”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早已到了刘家。

王文用自往廨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妆略试,无半点尘纷。

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时,声音凄婉。双蛾频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可怜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侍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

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抑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女眉批:此一念,有后可必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

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

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

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做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讳,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道“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侍裴家小姐,不得有违!”

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了。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柩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延了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得相公救援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也不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望相公思之。”夫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说那里话!天下多美妇人,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眉批:仁人君子之言!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察!”夫人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

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既无子嗣,何不索性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眉批:更有见。”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迈,子息全无。小姐若不弃嫌,欲待螟蛉为女。

意下何如?”兰孙道:“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服侍。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既蒙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日就拜了爹妈。”刘元普欢喜不胜,便对夫人道:

“今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

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婿。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精敏,也不辱莫了女儿眉批:妇人之见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日自有个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成亲吉日。到期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眉批:尽是肉眼愚人正是:

万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淮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义’。襄阳裴使君,以枉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妻欲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中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眉批:有主意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偶。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春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元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郎衣巾与他穿带了。

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却是薛婆做了喜娘,几个丫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但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观看的是“风检才”、“麻婆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服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枪备箭,岂宜重问“后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优,此夜定然“川拨棹”。“脱布衫”时欢未艾,“花心动”处喜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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