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铁合金厂开工，黄土河镇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领导齐聚剪彩。黄发苗居中，书记镇长左右，其他领导顺次排开。身高又居核心，黄发苗昂首望去，彩旗飘飘，人头攒动，都不约而同盯着自己；群山起伏，逶迤婉转，似乎勾了头，向这边张望；白云悠悠，千娇百媚，也驻足俯视。钱算什么，不过是身上的垢痂，多出一把力，多流一身汗就来了。尊重却不是说来就来的，是智慧、胆识和谋略的综合体现。投点资不算什么，这一刻的回报足够啦。
中午喝酒，黄发苗完全放松下来，既来者不拒，又主动出击，亦如剪彩仪式，仍是全场中心。酒毕，石老师扶他出来，关切地问，醉了吧？黄发苗倚在石老师肩上，挥着手，没……没……醉……石老师轻声说，签下上亿元的项目，也没像这样！石老师，我……我……跟你说啊……生意场上，用……用钱就行……这……这是黄土河镇……老家，要用……心……用感情……石老师不由赞叹，黄总是越来越深刻了，这话说的，真叫人佩服。
喝了茶，躺一会，黄发苗已觉清醒。看石老师还在旁边，便说，石老师，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石老师笑笑，你吩咐就是……你看啊，这边厂开了，外边呢，还有几个工地。厂里见不见收入，还说不准。工地上可是稳打稳的。我想的是，两套锣鼓一起打，家里外边都不丢。石老师点点头，黄发苗接着说，别人我也不放心，只有石老师你……我想请你到工地上守着，我来侍弄这个铁合金厂。石老师沉思有倾，说，如果真放心，黄总就把铁合金厂交给我，赚不了钱，我也不让它亏本。建筑工地你熟门熟路，手头工程完了，还要揽更多的工程，市场不能丢，牌子不能丢，机会不能丢。只要有人有活儿，那边还是牢靠一些。
黄发苗还要张嘴说话，石老师说，你不说放心吗？黄发苗笑，说，好。
最先受铁合金厂影响的是我。那天上课，我跨步迈上讲台，标准姿势面向同学们，下面全体起立，齐声问候，老师好！我深鞠一躬，同学们……门咣当一响，一股黑烟迎面扑来，将“好”字堵在嘴里。其烈不可止，不是酒精的绵香，不是汽油的飘忽，不是芥末的辛辣。其臭不可闻，不是柴禾的温顺，不是煤气的缠绵，不是大粪的暴躁。我无法形容，我站立不稳，我头晕目眩，赶紧捂了口鼻，示意同学们像我一样，把嘴巴鼻子蒙住。关了门窗，仍有恶臭袭来，像西游记里的妖怪，看不见，摸不着，却阴魂不散。课是讲不成了，我让同学们默读课文。
受到伤害的不止我们一个班。校长把意见汇集起来，去找镇长。镇长说，我们不在一个天底下？我都没觉得臭你们觉得臭？并作出三点指示。第一，这是正常现象，不光铁合金厂，任何一个企业都会出现，新设备新原料，刚开始生产，难免产生一些气味儿。第二，我们有先进的技术保障和严密的监督措施，铁合金厂废气不会对人体造成危害，请大家放心。第三，考虑到同学们正处于成长时期，可以购买口罩防护，不读书不回答问题时戴上。同时晓以大义，铁合金厂是黄土河镇的支柱企业，拉动工业生产，促进矿业开采，是GDP增长的强劲动力，也是教师工资的可靠保障，必须做好解释说明工作，保持稳定局面。
局面稳定下来，学校便形同医院，每个人都蒙一口罩，匆匆往来于教室、宿舍、食堂之间，体育课音乐课干脆取消，运动增加肺活量，唱歌更要张开嘴巴。
壮观的是在教室。整齐的桌椅，整齐的小脸，整齐的口罩，数十张面孔千篇一律。感觉不是眼睛看我，而是口罩盯着，像传说中的外星人。
有天，黄发苗回家，钻出宝马，走进别墅。阿姨躬身垂手，小声道，老伯来了。黄发苗哦了一声，径直推门而入。
爹——
坐下，有话跟你说。
阿姨换了茶水，双手捧上。黄发苗接过，咂一口，轻描淡写地说，啥事儿，爹这么慎重？想叫人进厂，想卖矿石，直接跟石老师说就行，多大个事儿嘛？
你把厂关了！
咋……咋……关啥子关，厂开得好好的，凭啥子关？
你一推六二五，把厂交给石老师，自己在外面疯跑，以为这样就没事儿了？人家日嚼的是你，是你爹我，范老五当面吐我一脸唾沫。
反了范老五，哪儿的红毛野人？明天我找他去。
找啥子找，你自己做下断子绝孙的事，还好意思找人家？
爹，你说清楚，咋就断子绝孙了？
好好一座山，被你们挖得大窟窿小眼睛，柴没了，草没了，光秃秃的，像癞痢疮。光是这样，倒也罢了。那些红石头，埋在土里，千年万年没事，一挖出来就像烂药，落哪儿烂哪儿。你回去看看，看庄稼还长不长，水还喝不喝得成？还有更伤人的，你那铁合金厂烟子一冒，啥东西都不结籽。好好的梨花，一场风一吹，一个梨不结。好好的包谷秆，一场雨一下，一颗籽不挂。老爹说着，陡然起身，食指点着黄发苗眼窝，你说，这不是断子绝孙是啥？
黄发苗眯着眼，不吭声。保姆拉老爹坐下，他还颤着身，簸着嘴。黄发苗推过杯子，你先喝口水。
待爹缓过气儿，黄发苗说，爹，我不能关。这是黄家的基业，厂门一关，几千万资产就没了。几千万是多少？我这样的房子盖几十栋，成一条街。这是黄土河镇党委政府的脸面，书记镇长那样看重，又是请又是接，让我回来投资建厂，说关就关了，让他们脸往哪儿搁，咋跟上级领导交待？
爹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黄发苗面前。儿啊，黄家几代人都是苦日子出身，不活下来了？我们不要那几千万行吗？黄发苗仰头靠在沙发上，拿手蒙了眼睛。
那次签下项目，请建设局长吃饭。局长抚着自己的啤酒肚说，黄总也要与时俱进啊，资产过亿，农民习惯改不了，轻易不接人吃饭，还找背街小店……黄发苗一边打哈哈，一边交待局长司机往天上人间。
奢华自不必说。安顿局长坐下，黄发苗起身上洗手间。早有女孩颔首示意，开门等候。拐一个弯，交给另一个女孩，笑意盈盈，伸手旁行。
到洗手间门口，被一男侍接下。张目一看，黄发苗吃了一惊。咋跟自己一模一样？高个子，大脑壳，连头发也微微卷曲，镜子照出来似的。进门，掏出家伙，马桶里的玫瑰花跟着打转。黄发苗扭身问，小伙子贵姓？小伙子轻推房门，答，免贵，姓黄。大惊之下，梗住尿尿。小伙子已经替黄发苗拧开水龙头，把洗手液捧在手里。叫什么名字，黄发苗？小伙子点头，谢谢老总厚爱，我就是黄发苗。
黄发苗如遭电击，丢开双手，差点儿滚倒在地。同貌同名，天下还有这巧的事儿？这一顿饭，花费上十万，黄发苗却味同嚼蜡，心里搁着另一个黄发苗。
如果关厂，收手不干，还不沦落为天上人间的黄发苗？跟他还不能比，现在胡乱招个人，都是本科以上学历。上学不足一年，哪好意思张嘴？钱真是个好东西，不能随随便便放弃！
黄发苗再次回来，是因为石老师。这天，石老师正在检查，突然晕眩，咕咚摔倒。如果不是栏杆，已然落进铁水翻滚的炼炉。一只鞋滑掉，落进去，瞬间无影无踪。
石老师在镇医院，黄发苗赶到，石老师欠身而起。黄总，又惊动你了。不小心滑了一跤，没事儿，我上上下下摸过，骨头好好的，不像在长春……想笑，终是没笑出来。
黄发苗拉了石老师手，吩咐别人，转县医院，现在就走。
县医院检查结果是，胃肠功能紊乱，肝肾功能严重受损，疑似化学物品中毒。黄发苗问石老师，到底咋回事？是沾染了试剂，还是误服了溶液。石老师笑一下，啥事没有。就是有事，住一阵子就好了。
黄发苗打电话叫副厂长过来，问，石总怎么会这样？副厂长吞吞吐吐，黄发苗吼道，我是谁？还不说？
副厂长说，石总不让跟你说。
铁合金厂废水排出来，下游居民渐感不适。先是有人嗓子痒，一咳不见好。再有人肚子疼，喝水就疼，满地打滚。又有人呕吐，开始吃了饭吐，后来端碗就吐。
大伙儿一合计，肯定是水，遭到铁合金厂污染。便聚集起来，堵了工厂大门。声言，不把炉子关了，我们就不离开。石老师出来，解释，开始是有一点儿，慢慢就好了。都是土生土长的，黄总是黄土河人，我也是黄土河人，大家都是黄土河人，有啥解决不了的事呢，非要堵了大门？大伙儿喊，你把炉子关了，事情就解决了。
石老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不能这么绝情。一炉子几万块，关了炉子，铁水出不来，设备也毁了，整个厂就垮掉了。我们都托黄总的福，有人在建筑队打工，挣了钱，盖了楼房，漂漂亮亮的。这个厂办起来，上万年没人问的红石头变成宝贝疙瘩，一车一沓钱，到哪儿谋这样的好事儿？站着说话不腰疼，成点事不容易啊。多数人沉默下来，有灵便的仍伸着头，命都没了，要钱干啥？
石老师瞪着那人，咋会要命呢？这水喝点儿就要了命？说着，从污水管舀一瓢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乡亲们，你们看着我喝的，没事儿吧。回去，回去吧……
黄发苗一拳砸到墙上，真是糊涂。
工地上要人，工厂里也要人。这一次，黄发苗不能照料石老师，他跟石老师说，你安心养着，啥时候好了啥时候回去。我得先走，把两边的事情弄妥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