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清晨的Z市让人感到温暖。弄堂里的那些女人们在热烈地讨论着，是不是春天的到来，才会使得原本冷冽的Z市变得开始温暖了起来。我站在自己家的那扇破窗户前，目光穿过密密麻麻的弄堂，看着缝隙一般的外界，没有感到丝毫的温暖，反倒是觉得在这密密麻麻的弄堂外面，我看到的都是夹在缝隙中的阴暗。当阳光出现，围剿着外面的黑暗，那些狭小的缝隙就成了它们的栖身之地。
这样的一天把大家的心情都调和的十分愉悦，他们都在讨论着关于这天过后就会出现的生机。冬天荒芜的景象就会改变，人们眼中的景象就会出现新的颜色。
就连江家胜也感觉舒服了许多，他起床后，对我说：“江东阳，春天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和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对季节的变化变得敏感和期待。也就是这样一句话，我再一次发现，江家胜上了年纪，他开始变得和一些老人一样絮叨。
我在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卫桥。
卫桥出现的时候，我还在想今天这样的天气，她会不会已经去学校了。不冷不热的夏天，对女孩子来说总是有着不小的诱惑力。那正是女孩子们展现身材和活力的季节，可以把沉寂了一冬天的郁闷都在这个时候发泄出来。
在看到卫桥后，我就等着她过来。但是她低着头，从她的额头上可以看出，她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丝毫没有要抬起头来的意思。
她走过来的时候，都还没有发现我。
“卫桥，你今天是怎么了？”我和往常一样的口气对她说话，倒是把她给吓到了。她猛的一抬起头来，看到是我，却没有丝毫的反应。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扑到我身上哭了起来。我在抱着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背上没有背书包。
卫桥哭着说：“江东阳，我该怎么办？”她在说话的时候，身体变得很重，把我压的快喘不过气来了。等她气势汹汹地哭完之后，我才感到可以正常地呼吸了。
我问卫桥，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不打算去学校了吗？”我说的时候，卫桥已经从我的怀里出来了。她擦着眼泪，声音还略带些呜咽，“江东阳，我还以为今天就看不到你了。昨天戚七去找我了，我好担心他说的话是真的……”
“戚七去找你了？”我看着红眼睛还未消去的卫桥。她点点头，继续说：“昨天我怕你们再出冲突，回到家后准备再去一趟‘酒天’，在走到一半路的时候，我就看到戚七。戚七当时正坐在路边上抽着烟，我走过去，发现他还在哭。我以为是你们又打架了，于是我就想快点去找你。”
卫桥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差不多知道后面的事情是什么样子的了。
果然，卫桥接下去就是说了，戚七发现是她以后，就问卫桥，顾笙在Z市南部的住址。卫桥担心戚七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就没有说。戚七为了知道顾笙的住址，就拿我来做威胁。
我问卫桥：“那你有没有告诉戚七，顾笙在Z市南部的住址？”卫桥摇摇头说：“戚七说，要是我不告诉他的话，他就会让我失去你。江东阳，你知道吗？戚七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样子好凶，我担心他真的会来找你。”
我安慰着卫桥，说：“没事的，戚七不会那么做。昨天我把周舟和顾笙之间的事情，全都告诉他了。”卫桥不相信的说：“你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全都和戚七说了？你不是不打算和戚七再有瓜葛吗？”我回想着昨晚戚七说我是懦夫的事，我就对卫桥说：“戚七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很喜欢周舟。戚七喜欢周舟，喜欢得不敢去靠近她，怕一靠近她，走入她的世界就会给她带来伤害。”
“那他找我问顾笙的住址，也是在你告诉了他以后？”我承认后，说：“我知道他会想办法去知道顾笙的住址，因为他骂我是懦夫，说我不敢去南部找顾笙。”卫桥忙说：“那不是你的错，你也有你的苦衷。”
我没有对卫桥的这句话做出什么回答，只是说：“我没想到，他会找到你。我还以为，他最后会来找我问的，因为我在告诉他的那些事里，没有提到你。”
卫桥告诉我，她今天准备瞒着我去找戚七，她不想我会有什么意外。但没想到是先遇到了我。我对卫桥说，我去找戚七，告诉他顾笙在南部的住址，让卫桥就不用去了。卫桥一开始坚持不同意，后来我说，我已经对江家胜说好了，不会有事的。卫桥这才答应了我。
把书包放回到家里，就拿着卫桥写的地址去找戚七了。到了“酒天”时，显然戚七和卫桥约好了，今天在这里见面。
戚七看到来的人是我，眼神里充满了意外。他站在距离酒吧不远的地方，地上还有一堆烟头和几个装啤酒的易拉罐。
看到我来，戚七踩灭了嘴里的一根香烟，朝我走来。来到我面前的时候，说：“你真的很想去找顾笙吗？”戚七踩着地上的烟头，说：“嗯，我想去找顾笙问清楚一些事。”戚七这么说的时候，我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好说：“这不是和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去了能不能见到他还很难说，上次周舟就没有见到他。”戚七没有犹豫的说：“我一定会找到他的，也一定会让他给周舟一个交待的。”
说完，我就把卫桥写给戚七，顾笙的地址给了他。在他准备走的时候，我喊住他，说：“你不是说我是懦夫吗，那懦夫今天就和你一起去。怎么样？”我忘记了当时戚七说了什么，只看到，他回头笑了笑，后来我们就决定一起赶往了Z市南部。
我和戚七在排了四五个多小时的队后，才买到了去Z市南部的票。我想象不出来，当时刚刚做了人流的周舟，是怎么度过这漫长的排队时间的。
在和戚七一起站在拥挤的人海中等车，我终于体会到了一次，身为即将远行，即将离开这个地方的一种心情。看到身边站着许多与自己有相同目的的人，他们脸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我很想看看，我这个第一次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懦夫才离开的人，脸上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可惜我办不到，因为眼睛长在我的脸上，它也是我表情的一部分。
在等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车终于来了。
汽车风尘仆仆地从远方赶来，当它停下的时候，车门刚打开，所有人就以空前的激情朝着自己要坐的车上赶去。在等待中表现出来的萎靡，在见到自己要坐的汽车来了之后便一扫而光。被拥挤热情的人裹挟着上了车的我和戚七坐在了不同的位置。
戚七坐在我的后面，我旁边坐的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头。他的头发掉光了，没戴帽子的他在光线的照射下，显得十分的有色泽。还有他的胡子，很长很长。我甚至看不到他的鼻孔和嘴巴。我不知道他平常是怎么呼吸和吃饭的。
在我认真观察着身旁的这位老人时，他正在睡觉。在他身上，我再一次见识到了老人的瞌睡是有多么的重。在一上车，坐好后就可以睡得着。车上的其他人在上了车之后，还在说个不停。这时候说的就是，某某占了某某的位置，人怎么这么多，谁家的孩子不要了之类的话。
“江东阳。”在我观察完身旁的这位老头后，戚七的声音从后座传了出来。
我感到奇怪地说了一声：“嗯？”之后就没有听到戚七的声音了，我也没有再和他说话。因为我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也许戚七根本就没有喊我。
在我准备躺在座位上，好好地看看车窗外的人海时候，戚七对我说：“江东阳，我要谢谢你可以陪我来。还有，我之前对卫桥说的话，我……”我没有让戚七再说下去，我打断他说：“没什么。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配做周舟的好朋友，所以我决定和你一起去找顾笙。”
说完，我和戚七就都没说话。
汽车响起一声大喇叭的时候，车轮就开始在地上开动起来。
窗外的人和事开始在车轮的快速飞奔下变得模糊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这里。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地方，今天终于就要离开了。虽然也许只是短暂的几天，但这样的初次离开总是很能勾起人的思绪。
在我看着离开自己住了多时的地方，在我的眼里都成了一幅幅缩影，所有的地方都以一种熟悉的方式变为陌生。在渺小的缩影里，任何轮廓都只是一个点。这个点越来越小，最后消失。而我，也从自己生活多时的地方消失了，去往另一个地方。
“江东阳，你以前离开过这里吗？”在我把心里的思绪全都过滤了一遍后，疲惫就来了。疲惫总是和离开如影随形，它们就像是一对亲密的恋人，但是永世不得相遇。
听到戚七的问话，我刚刚迷奇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了。窗外的阳光和利箭似的刺进我的眼窝，眼睛瞬间就感到了一股疼痛。
我适应了一会，说道：“我这是第一次离开，以前总是想着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当现在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心里又感觉不舍。”
令我出乎意料的是戚七的回答。戚七说：“我也是第一次离开这里，心里有种放不下的感觉。那种感觉说不出来，让我觉得很难受。”
我转过头来，看着眯着眼睛的戚七，说：“你也是第一次离开这里？”戚七以一种捉摸不透的口气说：“不然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戚七的反问，只是看着他眯起的眼睛，觉得应该让他睡一会。其实是，我自己也真的困了。
就这样，我和戚七两个人，现在第一次离开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地方。我原以为自己会在离开的那一天，会感到很开心，会在离开的车上兴奋地看着外面新鲜的事物。但是，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离开了自己待的地方，只有一种感受，那就是汹涌的疲惫感超我袭击而来。
原来真相就是，在你要离开自己待了多时的地方时，奔波会让你感到十分的疲惫，你会十分地想念自己那个曾经待过的老地方。想念那里的人，想念那里的事，想念那里的破房子和破马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