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韩夜母亲的时候，整个人就愣住了。
一个面容消瘦，满头白发的女人，浑身无力的瘫卧在床上。空洞的眼珠望着看不见的房间，还有她看不见的韩夜和我。
韩夜看向我，眼里已经是噙满了眼泪。他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的说：“老师，这是我妈。”我虽然不明白韩夜的目的是什么，但也没有拆穿他。在他的母亲面前，我没有任何理由要去伤害她。
韩夜的母亲也许是听出了自己孩子的声音有恙，激动的表情一下变得有些慌张。她忽然大叫着：“夜，你过来。”韩夜看到母亲这么生气，马上就跑到他母亲的床边，拉着他母亲的手说：“妈，我在这。”结果他母亲抬起无力的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又对我说：“老师，我知道夜这孩子很调皮，但是请您不要开除他。这孩子从小的就没了父亲，他……”
她还没说完，我忙说道：“韩妈妈，你弄错了。这次家访不是因为韩夜在学校里做错了事，他成绩在班上很优异。”我看到韩夜抿着嘴，站在原来的位置不吭声。我朝他使了使眼色，让他解释一下。他站在那里，还是无动于衷。
韩夜的母亲不相信，激动地说：“您就不要再骗我了，我……”我打断她的话说：“是真的，韩妈妈，韩夜这次月考又拿了班级第一呢。”为了让韩夜母亲不误会，我只好撒了个谎。韩夜母亲听到这里才平复了下来。她在空中摸索着，嘴里喊道：“夜……”
韩夜一把抓住他母亲的手，说：“妈，我在。”他母亲一下就哭了出来，把韩夜抱在怀里说：“夜，对不起，我错怪你了。”韩夜忍住哭腔，吸了口气说：“没事。”说完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激动的神情。
没一会，韩夜的母亲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老师，您还没吃饭吧？”我一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韩夜的脸上也满是尴尬。我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对韩夜母亲说：“韩妈妈，不用了。我在外面吃了，不麻烦你们了。”韩夜母亲又说：“你看，我前两天还念叨着您怎么不和以前一样来我家，还以为又是我家夜在学校里犯错了。没想到，您今天就来了。”
韩夜母亲一说，我就明白了韩夜让我来他家的目的。
我说：“天有点冷，所以家访的日期就推迟了。”我找出了个理由搪塞，韩夜母亲也没有多说，只是一个劲的说“好”。
待了半个小时后，我就说天太晚了，得回去了。韩夜母亲一开始非不让我走，后来我还是坚持要走，她便也没再挽留。走的时候，她叫韩夜出来送送我。
借着高空机器上的照明灯，韩夜带着我慢慢地从墙上的脚印痕里走了下来。这个时候，外面的Z市的应该开始了它的疯狂了。马路上想必已经是灯红酒绿，乐起笙歌了。
韩夜背着照明灯，脸上一片漆黑，他说：“江东阳，谢谢你。”他的话和嘴里的雾气一起跑出来，迎着黄茸茸的白炽灯光，泛出了黄色的旧光，里面还有翻滚的雾气。它们在我的眼前，和烧沸的白开水一样冒着热气，还有水气痛苦的翻腾和呐喊声。
我也开口道：“没事。”嘴里的雾气让迎面吹来的风给刮的一干二净，烟消云散了。眼前只有韩夜一张漆黑色的脸庞，看不见任何表情。
“走吧，我送你到路口。”也许是天冷的原因，他的口气听起来十分的冷静和僵硬，没有一点丝毫颤抖的声音。我迎着灯光点了点头，双眼被刺眼的强光照的有一种快要失明的感觉。眼睛里直冒七彩的光影，还有酸涩的痛感。
韩夜早就对来去的路走的烂熟，他让我跟着他走，不要踩空了。走进半个小时前进来的通道时，沿着墙壁摩擦着向前走。“嘶嘶”声在这个夜里丝毫不显得吵闹，远处的机器还响着“轰隆隆”的机器作业声，把这点小声音淹没的一点不剩。
“韩夜，你家……”我想问，后来话说到一半还是忍住了没再往下说。韩夜此时语气冷冽的像一个杀手，跟白天的他完全不一样。
“你是想问我家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吧？”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灯光把它渲染得十分迷离。如果是在梦里，那一定是和黄昏的颜色相同。金灿灿的，让人看着会怀念一些自己难过的事情。
我“嗯”了声，他回过头来，灯光把整个逼仄的通道挤占满了。两个人就像置身在火海，熊熊的大火温柔地把我们燃烧。
“你要是不急着回家的话，那等出去了我给你讲个故事。”他的脸庞在火一般的照亮下，眼眸里闪着冷漠的目光。我点了点了头，随后韩夜就贴着墙壁走向外面。每听一次那种声音，我就好像清楚的感受到了他那被墙壁磨硬的肩膀。
出去后，外面的房子此时的厨房正在冒着乌黑的炊烟。他们这里比起弄堂，吃饭的时间晚了很多。他们还会和家人坐在沙发上磕着瓜子，看着长长的肥皂剧。剧中的人物常常引得这些女人在一旁跟着抹眼泪，把手上的瓜子都给冷落了。
“这里马上就要拆光了。”就在我对那些黑色的炊烟着迷的时候，韩夜用脚踢飞了一个地上的小石头，它飞到前面某个黑暗的地方，发出一声“咚”的声响。然后又听到了一声怪叫，不知道是不是老鼠。
想到老鼠，我再次想起了巷道死去的那只猫。我对韩夜说：“你这里养猫吗？”我的问题把韩夜搞得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看了我一会，回答说：“这里的人哪还会养什么猫，就连人都不想活了。”
我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说：“这里为什么会被拆？”我的回答和问话天马行空，不过韩夜并不介意。他说：“这里
被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了，需要重建，所以这些旧房子统统都要拆掉。”他看了一眼头上亮着的大照明灯，长长吐了一口气，接着说：“最先的拆迁就是从我家那里开始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把目光移到韩夜的身上，他现在身上散发的是比Z市下雪的天气还要感到寒冷的气息，冷的叫人受不了。
韩夜把眼神也转向我，眼神中尽带悲哀的说：“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妈就快要死了，我还能怎么办？”韩夜说到这里的时候，彻底吼了起来。他把之前隐藏在怯弱里的愤怒和难过全部都吼了出来，就连楼上正在呜咽哭泣的女人也都停止了。还有的人隔着玻璃窗户，远远地看了一眼我们。可能认为是两个混混，就把窗帘严实的拉了起来。
看着眼前的韩夜，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别这样，再难过也还是要过下去。我们活着本来就是在还债偿恶，不是吗？”
我就像是引爆了他心中的那一颗定时炸弹，他的肩膀高高的耸起，再高高的落下。这时候，他的悲伤也就狠狠的砸向自己的身体。韩夜的眼泪止不住的就掉了下来，哭声就和恢复了作用的哑炮，响亮地爆炸。
他的哭声，也像是一颗落地的炸弹，把我的身体也狠狠轰炸了起来。我的身体跟随着他一起颤动了起来，眼泪也要趁势侵略，只有脚还是僵直的站在原地，其余的身体所有部位都开始躁动。我清晰的感受到了眼泪在沸腾，只等某一刻，它就会轰轰烈烈的诞生，光荣地从我的眼眶里流下。最后，它就会在地面爆炸，掀起一朵大大的蘑菇云。
“江东阳，我该怎么办？我妈就快要死了，她快死了还在担心为什么老师不来家里做家访了……”说到这里，韩夜已经泣不成声，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我一听到死，全身的神经都敏感了起来。敏感之后的神经带给了我无比清醒的大脑，它就像是一剂镇定剂，狠狠把药液输到我的血管里，冷却我差点着起来的情绪。膨胀成大气球的情绪，瞬间就被刺破。躁动的情绪也慢慢回到了平静的状态。
“死？”我看向还在痛哭的韩夜，刚才还恢复平静的情绪又疯狂了起来。“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我妈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她就是死在我面前的，你知道什么是死吗？着就是死。”我疯了般吼叫着，也把压抑在心底多时的自责也发泄了出来。
韩夜听到后，不但没有停下来。他突然给我一个耳光，我好像看到了自己曾经打陆霄的那个耳光。他打过来，我毫不迟疑的打了过去，他又毫不犹豫的还回来。两个人在响着机器声的废墟前面，互相狠狠打着耳光。直到两个人都打累了，我和韩夜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这时，我才觉得我正常了，只是脸上火辣辣的痛。相信韩夜也和我一样。
我大口大口呼吸带着尘埃的空气，问韩夜：“你刚刚为什么要打我？”韩夜的脸在灯光的照射下，红了一大片，他“嘿嘿”的说：“我也不知道。”我听到他这句话，哈哈大笑了起来，心中的难过也深深回到了内心不再翻腾。
韩夜摸着脸说：“好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妈会担心的。”我说了一声“好”就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也没有和韩夜说一句告别的话。他不想自己母亲担心他，我也不想江家胜再担心我了。
走出巷道，来到了繁华的街道。这里亮着五颜六色的霓虹，夜行的人们，有的衣着光鲜，开着豪华的汽车停在歌舞厅的人。也有那些和我一样，在夜色的掩护下，神色匆匆的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在经历了一天浮华的生活和应酬，也就只有那个小小的家可以容下这个脱下面具的自己。在那里，我们可以放心舔舐自己的伤口，不用害怕别人恶意的眼光和不怀好意的中伤。
寒风吹来，我也学韩夜，低着头，神色匆匆地朝着弄堂赶去。这时候，江家胜应该还没有到家，而其他人应该已经吃过晚饭，早早的躺到了床上睡下，等着下一个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