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御前做奉茶宫女……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个了?!
曲烟烟觉得自己呼吸一滞。虽然不敢抬头,但从姚太后那貌似平静的语调中也能听出几分愠意。明渊这是……?
耳内已听得明渊随意一笑,闲闲道:“儿子自然是‘特意’回来讨母后的示下的——她是母后亲自下令送到浣衣局的人,不跟母后说一声,儿子怎么敢随便就提拔她呢?”
曲烟烟僵直地站在那里,头低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胸腔里那颗温热的心脏不听使唤地怦怦疾跳着,一阵快似一阵。
整个慈恩宫内一片寂寂。
浓郁的龙涎香气透进珠帘,与东次间淡淡的墨香混合在一起,氤氲成一池不流动的水。曲烟烟感觉自己整个人深陷于池底,几乎无法呼吸了。
这难捱的静寂持续了好半晌,方听姚太后徐徐呼了口气,缓缓说道:“看来皇帝对这女子还真是上心了……?也罢。皇帝日理万机,终日殚精竭虑为国事忧劳,难得能有个可心意的人在旁红袖添香,给皇帝解闷儿……既是皇帝看上了,那就赏她个名份,名正言顺地收入后/宫吧。”
姚太后说话时的语气依旧是平缓温和的,但隐隐透着两分无奈和勉强,显然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可明渊听了姚太后的话,脸上却现出诧异的样子,连连摇头,不以为然道:“
“儿子只是缺一个研墨沏茶剔灯添香,偶尔能说上几句话的下人罢了,并无他意。母后为何总是这般紧张,动不动就扯到‘给她个名分,收入**’这上头去呢?儿子没有这个意思。”
“可是满朝文武会这么想么?你‘特意’从浣衣局提了这么个漂亮丫头在御前伺候着……她的出身且先不去说它了,可皇帝又不想正正经经地把她收入后/宫,只想这样胡混在一起?这样偷偷摸摸的很有趣味是么?可皇帝有没有考虑过百官们对此事的看法?只怕他们会私下里诟病皇帝,觉得皇帝是在玩物丧……”
姚太后一口气说到这里,这时忽然惊觉到语气有些严厉了,便硬生生住了口。她怔怔地瞅着明渊,艰难地措辞了半晌,方又放缓了口气,慢慢道:
“当然了,皇帝坐拥万里江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想**爱谁,都没关系,但总要合规矩合礼法才好……母后只是希望,皇帝能把心思多放一点在国事上,不要令百官寒心,被天下人侧目……”
“玩物丧志,令百官寒心,被天下人侧目……”明渊负着手,不经意间便挺直了脊背,唇角向上微微一勾,淡淡道:“那又怎样?”
“明渊!”姚太后猛然间拍案而起,极力压制了多日的怒气在这一瞬间冲天而起:
“自登基以来,皇帝的所做所为还要哀家再多说么?你一口气在各州府多征了十三项税赋,致使百姓们三餐不继,家徒四壁,民怨沸腾;忠心耿耿的臣子们说贬就贬,说杀就杀,反倒起用了大批奸侫小人委以重任;功臣重臣之女你不稀罕,却跑到民间去大肆搜罗美女——‘**之君’的名头很好听是么?!正经的圣贤书你不读,御书房里牡丹,西厢,各种浓词艳赋倒摆得满坑满谷!你……哀家倒要问问,你又想怎样?!”
姚太后笔直地站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瞅着明渊,两只手极力撑着桌面,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从前,你不是这样的……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太祖爷和先皇出生入死打下来的大好江山就这样毁了……哀家日日痛心烦忧,夜不能寐啊皇上……!”
整个慈恩宫已完全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
姚太后是个性情温婉的人,如此激动和暴怒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大殿内外的宫女太监们恨不得自割双耳变成聋子,只求没听见太后娘娘对当今天子如此严厉的斥责。他们噤若寒蝉地匍匐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脸完全埋进膝盖弯里,努力把自己缩成不被注意的一团。他们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了……
良久良久,殿中终于响起明渊淡淡的一声冷笑:“哦……?别看母后日日坐在深宫里,其实眼线还不少么!连儿子平时读什么书,见什么人,您都知道得这么清楚。不过儿子不得不提醒母后一声——后妃不得干政,这是国法;况且儿子如今已经亲政了。”
“皇儿……!”姚太后失声叫了一句,后面的话哽在喉中没说出来,整个人就颤巍巍跌坐进了椅中。她的声音抖抖的,带着颤音,仿佛秋风中被吹落的一片枯叶,充满了失落,惊惧,和深深的伤痛。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无力地仰靠在椅背上,面色如雪,慢慢伸出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左眼皮下微微有些抽搐——看样子象是急怒攻心,气血上逆,触发了心口疼的旧疾。
姚太后的两名贴身大宫女春雨和夏荷也顾不得什么了,忙忙地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疾步上前,一个奉茶,另一个赶紧给太后揉按胸口。春雨绷着脸大声吩咐跪在殿外的小太监:“太后娘娘旧疾复发,还不快去传太医!”
姚太师掀帘走了进来。
他自顾自把下手的椅子往前挪了挪,一撩袍子坐了下来,扶过姚太后的手,屈起三指搭在她的脉上,凝神替她诊了一会,道:“太后娘娘只是一时气恼攻心,并无大碍,好生歇一会子便好了。”
他松开手,躬身站了起来,瞥了明渊一眼,又瞅瞅姚太后,和颜悦色道:
“两母子何必一见面就剑拔驽张呢?依老臣看,陛下虽然年轻气盛了些,可在决断和气魄上却一点也不输于先帝,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太后娘娘的确是太过紧张了些——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罢了,何以触动了太后这许多烦忧?娘娘原本就凤体多病,何苦还要操心这些闲事,不如理理佛,看看戏,赏赏花,观观鱼,保养身子才最是重要。至于朝政上的事,陛下自是游刃有余,何况还有老臣们从旁辅佐着,太后娘娘就请放宽心吧,一定要以凤体为重。”
“哀家所忧的自然不是一个小小的奉茶宫女,而是……只是……”姚太后虚弱地咳嗽了两声,气喘吁吁地望向明渊,满面疲惫伤怀,目光中尽是心力交瘁之色。
明渊漠然站在那里,先是没言语,过了一会,终于缓步上前,从秋月手中接过茶盅奉到姚太后手中,垂下眼帘,恭声道了一句:“儿子错了,母后息怒,请您保重凤体。”
姚太后不知怎的,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替明渊把头上金冠正了一正,哽声道:
“也是为娘的口不择言,刚才说的话太重了些,皇儿勿要往心里去。你父皇早逝,我们母子俩千万不要生出些无谓的嫌隙才好……唉,至于那姓曲的姑娘,皇儿想怎样便怎样吧,为娘不再管了,只要皇儿高兴就好。”
她坐正了身子,又把目光缓缓地将殿内外众宫人扫了一遍,脸上重新端凝起来,一字一顿地冷声道:“今日之事,哪个奴才敢向外透露出半个字去,他就不用活着了。可都听明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