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四年七月初十。”曲烟烟的头又往下垂了些。
原本是急中生智,想以当年身边那个小侍女为由头,以这些昔日的旧事打动明渊,以他那温和念旧的性子,或许就能因此赦免了自己。没想到,过往那些她珍藏心底的美好时光,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看到他脸上那清冷淡漠的神情,曲烟烟觉得一颗心都缩成了一团,缓缓沉了下去。
果然,她所挚爱的那个温柔热情的少年已经变了。两情相悦心心念念已是前尘往事,成了尘封在藏经阁里一部蒙尘的旧书,只在他百无聊赖时才会被翻出来打发一下无聊时光。
这甚至比发现姐姐的欺骗更令她感到伤心和失望。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无语。
四个太监等了一会,不见皇帝发话赦免她,便上前扭住曲烟烟的胳膊,推了她往殿外走。这一回,曲烟烟不再言语,浑浑噩噩地便随着他们迈步而去。
明渊端起茶盅漫不经心地低头轻啜了一口。
他并没有忽略掉这个罪婢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先是满怀希冀,接着是惊愕,失望,最后是落寞。她那空洞而茫然的眼神,一如通红的炭盆燃尽后的那种落寞。最后一点火星子也熄灭之后,一切都归为死寂。
偏偏是最应该出现在她眼中的惊惶和恐惧,他没有看到。
明渊又缓缓啜了一口茶,头也不抬地说:“回来。”
殿内所有人又是一愣。
他把茶盅随手搁在几上,淡淡道:“念在你对旧主子还有些真心的份上,就免去一死——去给淑妃上炷香,祭拜之后依旧回你的浣衣局去吧。”
曲烟烟停住脚,伏跪在地上给明渊磕头谢恩,口颂万岁,脸上却依旧是清冷无波,连眼皮都没抬。
小宫女递过香来,她握在掌心,双手合什,冲着自己的灵位拜了几拜,心中忽然觉得可笑至极。她的嘴角不由自主扯出一丝笑意,眼角却有两滴泪顺着腮边滑落了下来。因为是在庭院中,树影婆娑,月光依稀,根本看不真切,所以她也懒得擦,就任由那两道清浅的泪痕被夜风吹干了。
隔着南窗,明渊有意无意地遥遥看了她一眼,幽黑如潭的双眸越发显得深不见底。
丹桂轻手轻脚地进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楚昭仪:“厨房里已经炖好了野鸭子肉粥,不稠不淡,刚好下口;又配了四样精致小菜,俱是皇上素日爱吃的……奴婢现在就端过来么?”
楚昭仪便微笑着转头看向明渊:“宫里每次摆宴,陛下总是嫌吵,吃不下什么东西,今儿晚上从中宫过来也有些工夫了,想来也该饿了。臣妾就吩咐她们把夜宵摆上来,陛下将就着用两口可好?”
所有的宫人都低头屏息肃然站着,大气也不敢出,耳朵可是都支愣着,努力倾听着皇帝答复的每一个字。
按理说,今儿是中秋,皇帝按例应该宿在中宫。但皇后自小身子羸弱多病,这一年来甚至还添了咳血的毛病,精神越发不济了。平时若非大日子,甚至连各宫妃嫔的日常问安都免了;主持今日的中秋家宴更是在勉力支撑着。每逢初一十五这些日子,明渊虽然肯定都会去皇后那里坐一坐,说两句话,但也就仅此而已,一般两盏茶后就启驾回自己的天乾宫了。
但是在属于皇后的日子里,明渊即使独自宿在天乾宫,也从没有召幸过任何妃嫔,算是给足了皇后面子。
有时各宫妃嫔也会私下抱怨皇帝不近人情。明渊似乎不大好女色,不然的话,即使后/宫倾轧险恶,他也不至于子嗣艰难到这种地步;死了的楚淑妃娘娘说起来算是相对比较得宠的,但她死后也没见皇帝真悲痛成什么样,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不过更沉默了些罢了。
不象他老子。先皇当年可是个多情的,为了一个浣衣局罪婢出身的宠妃突然暴亡而呕血数斗,一病不起,没多久竟然撒手人寰……
今天,昭仪主子留皇帝吃夜宵,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么?或许有更深的用意?现在已经起了更,夜风冷硬,皇帝用完夜宵都什么时辰了,难道还会再启驾回宫?还不就顺理成章地留下来了……
何况,皇帝要留宿,那也应该算是淑妃娘娘留下的,和楚昭仪无关。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象庙里的泥胎一般面无表情地肃立两旁,心里可是都在齐声念着佛,虔诚地希望佛祖保佑他们的昭仪主子今夜能一举拿下圣宠,那以后他们的日子可就过得更加遂心顺畅了……
明渊淡淡地瞧了楚昭仪一眼,对野鸭子肉粥没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刚接到信儿,辽东王和王妃的车驾在赶往京城的路上遇袭……”
话未说完,屋里屋外异口同声地响起两声惊叫。一个是楚昭仪,另一个却是来自于阶下捧香而立的罪婢曲烟烟。两个人同样的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那恐慌已极的神情如出一辙。
只不过曲烟烟立刻就用手死死捂住了嘴,而楚昭仪则完全被轰去了魂魄,只管惊恐地扯住了明渊的袖子,磕磕绊绊地颤声问:“遇……遇……袭?!我父王和母妃没……没事吧?!”
明渊又遥遥地瞅了曲烟烟一眼,深邃的黑眸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困惑,继而淡淡道:“辽东王的亲随侍卫素有虎狼之名,几个小蟊贼何足挂齿,已被斩杀殆尽。只是事发突然,有冷箭射中了王爷和王妃的马,马车侧翻,王爷王妃双双被甩出了车外。所幸伤势不算重,并无大碍,但却无法来京里为淑妃送葬了,现已原路返回辽东休养。”
楚昭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脸上立刻又浮起一层惊怒之色,咬牙道:“是哪里的贼人嚣张至此,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朝廷的王爷行凶!究竟是受何人指使,陛下可查明了没有?”
“没留下一个活口,暂时没有消息”。明渊负着手缓步走出殿外,抬头看一眼漆黑如墨的夜空,乳黄的圆月几乎已被厚重的云层遮没。昏蒙不明的几缕月光下,香案后的那女子仍是低眉垂目,但脸上神情明显已经放松了下来。
明渊不着痕迹地又瞥了她一眼,淡淡说一句:“启驾中宫”,便背着两手缓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