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一见澄旺的场景，眉头皱得紧紧的。
水灾到现在也有八九天了，进门处平时充作停车场的院子一片泥泞，又被太阳晒干，惨不忍睹。
车间里货物和机器混作一堆，污水带来的脏物粘得到处都是。
仓库里一袋袋纺织物粘结在一起，一眼望过去，跟垃圾场待处理的垃圾没有什么分别。
邹主任一脸灰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角余光一直没离开过杨逸的脸。澄旺现在也只有他过来了。
俞大明闷头抽烟，整个总经理办公室烟雾升腾，一片灰蒙蒙的。杨逸见到他时骇然的表情让他的心情再次跌到谷底。难道，真的十天犹如过了十年不成？
杨逸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夹手夺手他的烟，摁灭，冷冷道：“如果你想关门大吉，用不着请我过来。”
俞大明苦笑道：“情况你也看到了，现在怎么办？”
杨逸想狠狠骂他，眼光落在他灰白没有光泽的头发上，又不忍心。他要不是深受打击，怎么会一夜白发？
在他对面坐下来，杨逸对邹主任道：“原来的工人有联系吗？都不愿意过来？”
邹主任瞥了一眼俞大明，道：“俞总说这些人都不要了。”
企业在危难时刻，员工们却弃企业而去，哪个老板能接受这样的员工？俞大明第一次起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不发还的念头，还想雇他们？做梦去吧。
杨逸直面俞大明，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仅仅是他们没有责任心？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你当然可以放弃他们。还可以利用你的人脉，对他们实施报复，让他们在宁山县找不到工作。可是，这些，于你有什么益处？”
俞大明双眼一亮，对啊，他可以让同行不雇这些人，让他们尝尝绝望的滋味。
杨逸又道：“所有这些，都只能出一口恶气，可是你的局面并没有改观。大家都在灾后复产，你在生气；大家步上正轨，快马加鞭把损失赚回来，你还是在生气。然后呢？再没然后了。你彻底退出纺织业，回家抱孙子去。”
俞大明浑身一震，他还想再干十年呢。再说，就算想退，也不是现在。以后人家提起他，只会想到他被工人气得企业倒闭，个人退休，丢不丢人啊。
杨逸道：“你要是想退休，也不会不停给我打电话，催我过来了。现在，是不是得听我的，把这个烂摊子收拾收拾？”
俞大明叹了口气，道：“你要我怎么做？”
杨逸道：“你要肯配合，我们就撸袖子再干他一场，你要还在生闷气，就没必要浪费我的时间。我的时间宝贵着呢。”
俞大明抿着嘴问：“现在都这样了，你还有办法？”
说来说去，他是没能从绝望里走出来啊。
杨逸对邹主任道：“一个一个打电话，把工人们叫过来，清理废料。”
邹主任看俞大明。
俞大明垂下头，朝他挥了挥手。
邹主任自去打电话了。
杨逸去泡茶。茶香袅袅的时候，俞大明跟到沙发，低头喝了两杯茶，才道：“那些工人还信得过吗？这种事，可一而二再而三，。山时常内涝，下次再这样，我可经不起损失了。”
杨逸道：“你也说宁山时常内涝，以前他们会不会这样？为什么第一次约好了似的放你鸽子？里头有没有报复你的心思？”
俞大明想了半晌，喃喃道：“不会吧……”
杨逸也不催他，自管喝茶。
半小时后邹主任进来报告：“我分别给组长们打电话，让他们去通知工人明天早上八点过来上班，顺便统计一下有多少人不能来。”
杨逸点了点头，这个邹主任倒也不是只会拍马屁。
邹主任递上手里的传真：“梅国那边又有传真来了，一天好几张，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俞大明不接，邹主任的手停在空中。
杨逸接了过来，瞄了一眼，道：“看来你是真的打算回家养老了，连客户的催货函都不看？以后还想人家跟你做生意？”
邹主任道：“是催货函么？我们都不懂外语，翻译没上班……”
水灾到现在，一句解释也没跟人家说，还好是老客户，人家用词严厉说了一大通，末尾又说如果三天内不给合理解释，就取消合同。
也就是说，人家还在等澄旺给个说法呢，合同人家还愿意认。
杨逸问：“你到底怎么想？复产后多少时间能发货？给个日期，我好跟人家谈去啊。”
俞大明和邹主任异口同声道：“你看得懂？”
以前那个翻译口语不行，不过通过传真还是能和客户把事情说清楚的。在两人看来，杨逸要能看懂这些鸟语就很了不起了。
杨逸点头：“有多少家，电话给我，我跟他们谈去，先把客户稳定下来。”
俞大明瞪圆了双眼：“你还能用瑛语和他们交谈？”
邹主任已经飞快把所有收到的传真取过来，双手郑重递给杨逸。
确定了最快能发货的日期，杨逸一个一个给客户们打电话。听他用纯正的瑛语流利地讲电话，邹主任低声道：“俞总，你看，我们有杨先生，不应该放弃啊。”
黑暗中有一丝曙光，俞大明心活泛了些。他陷入困境，觉得无法交货无法跟客户沟通更无法说服客户。如果客户没有了，其它一切都不重要。才会恨死工人们，觉得要是他们努力抢救，他也不至于落入如此境地。
现在有人能跟客户沟通，基本没有动摇，一切还有希望。
企业的生存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关键时候一个客户，一张单，就能让企业产生希望，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撑过最艰难的日子。澄旺做了十几年外贸，积累的客户又岂止一两个？
邹主任取了一个大杯，体贴地倒了一大杯茶轻手轻脚放在杨逸旁边，陪着小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讲了好几通电话，杨逸也渴了，点点头向他表示谢意后，在客户讲话时喝了一大口。
组长们陆续回电话，统计下来，有八成员工愿意回来。这些天，同行都在清理受灾的货
物，没什么人招工。如果再迟一个星期，恐怕就没什么人过来了。
现在生产工人难招，年轻女孩子们情愿当营业员不愿入厂。熟练工人更是企业挽留的对象。
看看已到正午，邹主任去附近一家餐馆叫了菜，他们送过来时杨逸还在讲电话。送餐的小弟听了两句，咋舌道：“跟好莱坞大片讲的话一样。”
俞大明待杨逸放下话筒，道：“我们先吃饭？”
杨逸点点头，喝了三大杯浓茶，确实饿了。
直到下午三点多，杨逸才跟所有客户沟通完，把名单递给俞大明：“这些是愿意推迟货期的。”
俞大明很意外，非常的意外，没想到老客户们还肯谅解。听杨逸嘶哑的声音，想必都是他说服的吧。他保住了这些客户，就是保住澄旺，保住他的名誉，俞大明忍不住眼眶湿润，握着杨逸的手，哽咽良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些恩情，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表达的。
杨逸笑笑道：“这下有信心了吧？”
邹主任换了茶，捧上热茶感激地道：“杨先生，这杯茶我敬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对你蛮横无礼，你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他会故意晾杨逸，也是出于俞大明的授意。此一时彼一时，杨逸怎么会跟他计较，笑道：“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我们还是齐心协力把澄旺重新做起来吧。”
邹主任连连点头，道：“澄旺还得仰仗杨先生大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