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有些颤栗的抱住了孙广。
孙广背脊绷得僵直,还是推开了她。
他退后一步,看向耶律隆绪:“少主可否通融一下,允某二人房中一叙。”
黄氏竟出了宫,必是永宁从中布署的,永宁交代他今夜探访晋王府,却非为见黄氏而来,孙广料定是宫里那头出了差池。
“小王乏了,备上酒食,好生招待小王的贵客!”耶律隆绪提步向邻屋,阿乞塔示下众甲士退下。
孙广对耶律隆绪拱手,权当谢礼,看了眼黄氏,与她走进房中。
刚掩上房门,黄氏就又紧贴上他宽厚的后背:“阿广……”
一声“阿广”,两人都是一颤。
良久,孙广掰开了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转过身,眼中不含一丝情味。
黄氏慢慢红了眸眶。久违的怀抱,让她的心安落,却也激湃,刚才在庭院里,他推开她,不带半点犹豫,她只当那是碍于人前,他顾忌她的名节。
可是此刻……黄氏哽咽着抬起头:“昔日是我之过,我不应贪慕虚荣,有负于你!”她轻抚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泪眼满是热切,“阿广,带我走!只你我二人,浪迹天涯,从此不离弃,快意恩仇,可好?”
当年他是她父亲手下的一员猛将,若非黄守忠战死,或许他早就迎娶了她为妻,可她却入了宫。
她一沾雨露,受封“保仪”,舍弃了他。
两年后,他自沙场归来,也进了宫,成了几百号武官侍从之中、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小小供奉官。
她入选后.庭,他则入选了内侍省。
“她与你说了甚底话?”拉开怀里的娇躯,孙广往一旁挪了步。
泪眼凝睇他,黄氏低低的笑起来:“她?……”她又哭又笑,情难自控,“阿广,你果是倾心于她了?”
孙广闭口不言,径自向外走去。
“阿广!”
黄氏急唤他一声,孙广脚下一顿。
“你欲去何处?”
“进宫。”
他头也未回,就要跨出门去,黄氏奔过去,拖抱住他臂弯:“不可!阿广,不要去!带我走,阿广……”她喃喃呐呐着,啜泣不已,“阿广,小周氏容不下我了,她会杀了我!阿广,带我走……”
孙广欲抽回臂膀,她却紧拖着他不放。
“松手。”
他淡漠的截口制止了她的哭诉。
黄氏愣住,昔年他对她千依百顺,连半句重话都不忍对她说,今日他待她却尽是疏远凉薄。终是她愧欠于他。
但若放由他走,此一去,即是无昭夜闯皇宫,这里不是江南金陵,而是大宋汴京,依宋律,凡闯宫者,皆格杀勿论,她怎能眼睁睁由着他去送死。
纵是如此,黄氏还是松开了手。即使她死不放手,孙广亦可将她震开,他一身功夫,半数师承于她的父亲。
孙广迈向门外,黄氏杵在那,扶着门扇凄然一笑。
“便是我死在你面前,你也非去不可么?”她含泪笑问。
他恍若未闻,步下门阶,足下一点,人已跃上了檐廊。黄氏泪流满面,满嘴咸涩。
“她是公主,你得不到她的!”
泪水模糊中,她冲着孙广背影消失的方向撕心裂肺的喊道,拔下了簪在发髻上的玉簪握在手里,往自己的胸口上狠狠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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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宴春阁。
小周氏懒懒醒来,枕边空空,撩起**.帐,房中也不见李煜,才知他一宿未回她房里安寝。
推开房门,小周氏也没梳洗就朝黄氏寝房步去,走过窅娘的门前,却见门窗大开着,李煜正坐在里头。
只一.夜,李煜已颓废的下巴冒出了青胡渣。
看着他,小周氏怒上心头,忍无可忍:“你便这般舍不了她二人!便在这儿坐等了一宿!可有等见她二人回来?”
她怒声质诘,狠力摔了下门扇,李煜这才抬眼望向她:“你来了……不,你不是她……”
昨夜曲宴上小周氏那一身宫装还没换下,晨光熹微,她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李煜近乎把她错当成另一个女人。
他身边的女人,一个个离他而去。
连那个最初走进他心里的女人,也很少再走进他的梦里。
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惝恍迷离,小周氏一眼就看出李煜又把她错认成了她的长姊——周娥皇,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恨恨的跺了脚,扯着袖带一通撕咬。
“呲啦~”,罗袖竟被她撕扯破了。
绢帛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低头看着手上撕破的袖襟,小周氏的怒气消去了一半。
她眼前一暗,却是李煜站起了身,一脸木然地走到了她身前。
看他望着裂帛,怔怔出神,小周氏的心头火一下又窜起,攥紧了手中的袖带,气恼之下索性整片撕成了两截,越撕越恨,扔到地上恨恨踩了几脚。
“啪”的一声,她脸颊随之吃了痛,小周氏身子一晃,捂着右颊,缓缓抬头看向了李煜。
“你打我?”
看她樱唇紧咬,眼泪夺眶而出,满眼的委屈,眉眼染上恨意,李煜垂下的手,颤抖着拢握成了拳。刚刚她疯了般撕踩着(zhuo)在身上的那件宫装,却是撕痛了他的心。
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抬起了手。他打了她,他的手也在颤痛。
这时,庭院里响起脚步声。
一顶凤辇,停在院中。
王继恩亲自掀起辇帘,扶了辇上的人下辇。
李煜回身迎了出去,小周氏随在他身后,咬唇拭去颊上泪痕,也垂首走出。
“老奴见过郡公。”王继恩礼在先,满堆起笑,“昨儿李夫人召了窅娘至嘉瑞殿,是老奴思虑不周,夜里忘却差个人来宴春阁通报声,想是郡公担忡了!”
李煜怔住。
小周氏也抬起微红的星眸看过去,怪不得她瞧着站在王继恩身旁、纱笠遮面的那人身上的衣饰有些眼熟,却原来是窅娘,她竟是乘了凤辇回了宴春阁。
从嘉瑞殿一路走来,她坐在这顶凤辇上,可想见该有多风光。
这可是凤辇!
她一个卑贱的舞伎,一个卑微的采莲女,凭甚乘坐凤辇?
小周氏心中的妒忌大发,昨夜升平楼宴散李煜携了她回来,宴春阁空无一人,黄氏、窅娘都不见了人。李煜在黄氏房中看见了书于黄纸上的那首《浪淘沙》,及压在其上的那支乌木簪,他便在黄氏房中坐了大半宿,她恨极了亦气闷极了,就独自呆在房里,也不与他过问黄氏、窅娘究竟去了哪,在曲宴上她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没成想李煜竟**没去她房中,一早醒来,他不但没劝慰她,反却动手打了她。
“老奴还须赶回御前侍奉,郡公倘无旁事,老奴这便回文德殿了。”王继恩示意跟在凤辇一侧的三个宫娥上前,“昨儿夜里窅娘为李夫人奏了一宿的曲子,纾解了李夫人的郁结之气,此是官家恩赏下的!”
三个宫娥手上各擎着个托盏,其中两人擎的是绸锦布匹,一人擎了一枚金.瓶,上搭黄穗锦帕。
王继恩脸上的笑态不变:“稍迟早食时辰,官家还会赐下膳食,老奴告辞。郡公且留步便是。”
宫娥将御赐之物送入黄氏房里,王继恩就带了其等返去。
人一走,小周氏再也忍不住,就地冷讥热嘲道:“有人是攀上高枝儿了!这宴春阁,不定哪日是要飞出金凤凰了!”
纱笠下,永宁一声没吭,径直走去黄氏房里。
她不答不礼,却更加惹怒小周氏:“吾与你问话,你这是在与吾甩脸子看么?”
“夫人!”李煜低斥。
小周氏眉一挑,对他怒目而视:“怎地?国主莫不是还欲赏妾身一巴掌?一个贱伎,妾身还说不得了?妾身今儿便是打了她,也不过是教斥个贱婢罢了!”
永宁睬也没睬身后小周氏的讥诮,她弹了一宿的琵琶,已是头重脚轻,十指弹出了血泡,这会儿只想找张**榻闭上眼休憩会儿。
她兀自进房去,小周氏紧跟进了黄氏房里:“站住!这般造次,反了你了!目中无主,你杖的何人威势,何恃而不恐……”
“夫人!……”李煜扯住小周氏,小周氏却甩开了他的撦拽:“敢情国主是纵任她一个贱婢,往后里欺在妾身头上了?她一个贱婢,凭甚乘凤辇?国主何不细问她一番,昨夜她到底是去了嘉瑞殿,还是在文德殿承欢?”
“夫人,切莫轻言!”
“国主是不敢作问?那便妾身来做这个恶人!看她**未归,伺候了几个男人!”
“便让窅娘好生歇息下,有何事,容后再议!”
李煜已是面色铁青,小周氏却仍不依不饶。
永宁将怀里的琵琶轻轻放下,闭眼凝了凝神绪,旋身一拂几案,摆在案上的笔墨纸砚悉数砸落地上。
墨砚翻洒,一地狼藉。
李煜正欲强硬地将小周氏拽出房外,闻声,两人都呆住了身。
“国主可是瞧见了,有人端的长了脸了!”小周氏冷笑,甩开了李煜的手,“妾身何过之有,国主……”
“你这般明慧,怎地不知‘不可与之言而言,失言’之理?”永宁哑声打断了她的嘲诮。
李煜与小周氏都定定看向了她。
“你……”小周氏惊乍,直指向她,“你不是窅娘!你、你是何人?”
“你何不过来,取下吾头上纱笠一看?”永宁反诘,颤巍巍走向小周氏,楞是逼得小周氏倒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