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悖中,黄氏看向来人中的一人,眸底复杂至极,似是难以置信:“是你!你,你是……”
“吾只能带你二人中,其中一个离宫!”
随后跟入房里的那人,打断了她的话。
黄氏和窅娘俱是一怔。
“你究是何人?”窅娘双肩止不住颤栗。平日里延福宫极少安插侍卫,今夜李煜又不在,若被人强掳到宫外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睇眄还在扯着他衣角的人,耶律隆绪轻嗤,难得这女人也有急惶之时,倒要看看她在玩甚么把戏,非要弄个烂皂纱蒙面,吹得他脸上直痒不说,还逼得他在这宋宫干尽小偷小摸的勾当。昨夜她跌入池中,一身衣襦尽湿,为带她出宫,他顺手牵羊了几尺白绫裹在她湿嗒嗒的衣衫外,今夜他又爬梁摸进那群宫人房中翻箱倒箧,竟就为了偷两个皂纱,这简直是有辱他大辽少主之威名。
来人皂纱蒙面,两人正是永宁和耶律隆绪。
永宁呵断黄氏,只是不想让黄氏过早道破她的身世。她还没相告耶律隆绪她是江南亡国公主。
“你二人商酌下,哪个先行出宫!”
耶律隆绪掌下留了情,永宁才松开手。这厮儿出手极狠,掌风携寒带霜,令人寒栗,刚才如不是她喊得及时,只怕窅娘会被他一掌劈昏。
黄氏显是听出了她的声音,日间窅娘没跟着小周氏去偏殿,李煜事后嘱托了黄氏,窅娘并不晓得她今早与耶律隆绪造访过宴春阁。而耶律隆绪非是头回夜探宴春阁,不得不叹服,这厮儿确实有两下子,早把大半个宫城的路摸了个清,来时带着她七拐八绕就钻进了宴春阁的庭院,避开了所有宫卫。
“你意欲何为?”看出她无意害命,窅娘绷着声,半挡在黄氏榻前。黄氏得的是心病,平日待她不薄,今夜是个多事之夜,若躲不过去,总要保住一人,她不能让黄氏再有何不测。
耶律隆绪双手抱胸倚在旁,大有看好戏的架势,别看这个歌伎生得娇弱伶仃,那日在千秋盛宴上却敢忤逆赵光义,与他身旁的这个女人有地一拼。
“吾与你去。”黄氏却推开了窅娘,步下**榻。她说的很是澹定,直直迎视着永宁:“国主赴宴还未回,可否容吾留书一封?”
耶律隆绪嗤鼻一哼,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掳人哪有允人留下书信之理,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不见踪迹,方使人心忧。不然,何不在大庭广众下拜帖作请,哪还需趁着月黑风高潜入宴春阁,这皇宫内外的禁卫岂是好惹的。
“吾自会留下凭信。”永宁二话未说,将提在手里的衣帽扔予黄氏。今夜她非是以真貌出现在黄氏眼前,而是又换了一张脸,黄氏已辨出她是谁,提及宫宴无非意在试探她。
王继恩来宴春阁宣下进封与曲宴之事时,永宁与黄氏当时都在偏殿。黄氏竟甘愿出宫,却是令永宁意外,黄氏已跟了李煜十五载有余,往日曲意迎逢小周氏,也不肯迁离上苑,今时却变了心意,莫非同甘易,共苦当真这般难……
永宁拽过窅娘,撩落了帷幔,本以为不易说动黄氏,黄氏既肯出宫,分作两路之策也就事成了一半,只剩下窅娘一人需做安排。她虽厌极了小周氏,但也知李煜近些年早已舍弃不了小周氏,今夜之事不管能否达成所愿,小周氏都得与李煜同进同退,生死与共。
站在铜镜前,永宁摘下皂纱,看了一眼镜中那张丑容,她端过铜盆,沾着盆里的水由下颌向上慢慢撕下了贴在颊上的面皮。
胁迫耶律隆绪将她回宫的路上,为了敷上这张面皮,她令驭夫驾车在勾栏瓦肆中找了家酒肆,要了壶玄酒。这面皮须得**才能敷贴,沾水就会起皱,否则,昨夜她跌入石池,也不会被耶律隆绪发现她实是顶了一张假的阴阳脸。
诧愕地盯着她手上的面皮,窅娘花容失色,脚下一趔,“哐啷”撞翻了茶案。
“窅娘?”
黄氏在里间更衣,闻声低唤了她一声。
永宁急步过去,扶了窅娘站稳身,冲她使了个眼色。
“我在……”窅娘讷讷应着,声颤如抖糠,目不转睛望着永宁的脸,眼泪儿夺眶而出。
看得出她是喜极而泣,永宁掏出帕子为窅娘拭去滚落的泪珠。窅娘竟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连李煜都没能一眼就认出她是永宁。
见她屈膝便要行礼,永宁搀了她坐向摆在铜镜前的胡凳上,挽起袖襟,回身濯净了帕子。
黄氏换过衣帽,才知所换的是套胡装,也不知是哪个臭男人穿过的,衣衫有股味,极是难闻。但也顾不了计较这般多,既然出得了宫去,不定还能见到那个人,当初在江南,她舍不掉的太多,今下才懂得她追逐的那些不过是浮华一梦,倘若还能再见到那个人,见到他,她宁可放下一切,独与他去浪荡江湖。
拢起发髻,扣上暖帽,黄氏回头又瞥了眼枕榻边上的那把烧槽琵琶。琵琶再是稀世珍宝,可惜早是有主之物,那件宫装再华贵无匹,同样不是归她所有,她代人收管了十二载,昔日周娥皇待她之情也算还尽,这里已不值得她眷恋下去,今日她也要为自己争一回。
黄氏步出幔帐,抬头就愣在那,房中站着三个人,却有两人变了模样。从衣饰上,不难辨出哪个是窅娘,可窅娘却换了张脸。
永宁示意窅娘入帐。黄氏和窅娘日日在一个屋檐下,这一招以假乱真,能欺得过黄氏的眼,就不愁瞒不过崔氏。
“短则数日,长则数月,你会见不着阿兄。春桃会照拂于你……”与窅娘互换下身上的衣襦,永宁压低声边交代她,还是忍不住问道,“窅娘,你可会怨怼吾?”
这个活的有够卑微的采莲女,痴情于她的皇兄,此计对她最是不公。
看着永宁,窅娘揩了揩眼角的泪痕,相见时难别亦难,好在今夜她不用与李煜当面作别,离别之苦,思来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唯有看不见一个人的时候,才更容易念及那人的百般之好。
垂眸一笑,她转向书案,提笔写了下一曲词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此词是李煜去年秋日里新作的,取作《浪淘沙》。写罢,窅娘吹了吹纸上墨迹,拿起砚台压住一角。
永宁从怀中摸出一支乌木簪,凤钗头雕以并蒂花开,这支木簪,是李煜当年亲手所制,只此一支。逃离金陵时,她来得及带在身上的物什并不多,却未落下这支乌木簪,临来汴京,生怕见李煜一面不易,想着到时或许能拿它做信物,遂将它裹在了衣物之中。先时在延福宫,浴兰过后换衣,永宁才想起这支木簪就叠在衣物里,出来相送孙广便揣在了怀里,没成想这会儿竟派用上了。
李煜当是识得窅娘的字迹,永宁把这支木簪一并压在纸上,想必李煜见了此物,应会了然于心。
“先儒云,‘祸从口出,患从口入’,你二人切记,言多必有失。”敛了心绪,永宁先将黄氏交代给耶律隆绪,“你且带她先行!”并简言叮嘱黄氏道,“凡事听从于他,切不可擅自行事。”
黄氏垂下头。耶律隆绪睨着她,却没答声。
怕他疑心自己是在虚与敷衍,永宁遂又向耶律隆绪许诺道:“吾把人送过去,回头便去寻你。人在你那,吾岂会弃之不顾?”这厮儿的小人之心,未免多虑了,城府之深,真不像个小儿。
耶律隆绪哼了声,而后才提步向房门,没走几步,又停住了身:“候在这儿,等小王回来!”
他说的率性,听入耳却透着果毅,掷地有声。
永宁心头突突乱跳了下:“不可!”话冲出了口,才觉答得急躁了。
耶律隆绪眼底多了层冷蔑。
永宁错开他的盯视,辩道:“时辰来不及……”
明知有时解释反而是掩饰,她也不知为何要辩解这句,这刻只觉心底竟又涌上莫名的心虚感,头顶千斤重般压得她不敢直视着他那双眼睛。
“他人之心,予忖度之。”耶律隆绪目色沉熠,口吻夹了狠决,“女人,你若失信,休怪小王手下无情……”
看他向外走去,话音飘散在门外,永宁楞是听得心有惶遽,深吸了口气:
“吾决不食言!”与其说是在向跨出门去的耶律隆绪表态,更像是在给她自己鼓气。
黄氏抬腿就要紧跟出房门,却被人一把拽住。
永宁与黄氏耳语了几句,才放她出门,耶律隆绪已步到庭院。
“公主……”望着黄氏离去,窅娘从旁欲言又止。不知为何,总觉得黄氏今夜有些不对劲儿,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看着黄氏随耶律隆绪消失在暮色中,永宁抑下心中翻绞着的异样,收回视线:“莫多言了。你且收拾下,速与吾离开,路上吾还须与你说些事。”
从延福宫出来快半柱香,既决意由窅娘来顶替她,就须把窅娘送回延福宫,将接下来的事全权交代给春桃。此时近酉时,宫门多在日入前五刻关,诸事在即,已然耽延不得。
只是目注耶律隆绪撇下她走人,她竟觉着心里颇不是滋味,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似的,明明是她硬要他带了黄氏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