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皇城,周廻五里。
楼台殿阁,雕梁画栋,飞檐高架,城门金钉朱漆,壁垣砖石间镌铁龙凤飞云。
入宣德楼正门,向南直通里城的朱雀门,约阔二百余步,同是曲尺朵楼,朱栏彩槛。建国还未二十载,盛京已是“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外城、内城、皇城,三重城郭,护城河交绕宏大城垣,不可谓不气势非凡,蔚为壮观。
时,上元前夕,皇城内万头攒动,御街上罗列的入朝参贺者,曲领大袖,腰束襞带,拂晓时分,乍一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
五更五点,大庆殿开启,满朝文武鱼贯而入。大殿面阔九间,两侧东西挟屋各五间,东西廊各六十间,殿庭广阔,可容数万人朝参,乃宫中大朝会之地。
与此同时,西垂拱殿里,一众官妇低眉敛目在殿上,恭候散朝后圣驾移驾,躬待圣召。周遭针落有声,永宁便在其中,做为崔氏的侍婢,侍立在殿隅一角。
崔氏是张明迎入腊月门纳入府的新妇子,丰盈窈窕,倘不是出身青.楼,它日或可扶正。只可惜是个风尘女子。此番入朝,崔氏夺了张明其她姬妾的骄**,随车而来,好在她人性不坏,是个直敞人,途中还做主允了永宁与她同乘一辇。
春桃与崔氏的贴身丫鬟槿儿在距皇城三十里外就下了车,因赶路,昨日脚都走肿,甚是吃不消,两人便留守在车驾处稍作歇息,也便迟后听候宫中女廷安排,把行李搬去临时安置的下榻处。
晨曦的日光从殿外蔓入,似笼罩着一团薄薄的雾气。也不知候了多久,约莫有半柱香的时辰,殿内霍地一声响,似是何物掉地之声。
“夫人,奴实非有意……”
循声望去,人前已有个矮瘦的人儿抖如筛糠般跪地。朦胧的晨光中,永宁眯了眯眸子,才看清那人生着张巴掌大的小脸,已吓得煞白了脸,身旁地上掉着一支凤头金钗,一看便是朝贺之物,想是这婢子刚刚不留神儿打翻了擎在手上的紫檀锦盒。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纷纷看过去,殿内越发的静,窒人大气儿不敢喘。
“哟,吾道淑人备的甚底大礼……”那小婢的主母还未出声,众官妇堆儿里,一位大袖罗衫、梳大方额,饰以朵状红梅花钿贴颊的贵妇先从旁讪笑了声。
永宁胸口一闷,忍不住睨向那个被人唤作“淑人”的女人。定下汴京之行后,便从孙广口中事先知悉了些宋.庭.朝堂上的事,前朝以国相赵普、鲁国公曹彬为两大势力,旗鼓相当,排构异己树置所亲。
赵普、曹彬一文一武,赵普是赵匡胤平天下时的股肱之臣,“半部论语治天下”,陈桥兵变佐命殊勋,从征二李位列枢使,杯酒释兵权公忠其表谋私**衰,至赵匡胤崩失去**信贬河阳三成节度使,未久又在赵光义君临天下后两度为相,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至于个中不为人所知的隐情,也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道的清了。
而曹彬,他乃周太祖郭威与其贵妃张氏的外甥,后周时以后.宫近戚曾任晋州兵马都监,累官至引进使。陈桥兵变,赵匡胤黄袍加身,曹彬迁客省使兼枢密都承旨,乾德二年以归州行营都监伐蜀,以不滥杀掠小有声名而受赵匡胤嘉表,授宣徽南院使、义成军节度使。
曹彬正是她的死仇,率十万水陆大军攻灭她家国的人,就是此人。对于在那场战乱中,每个无辜丧命的南唐亡魂来说,他都是万死也不足以谢罪的南唐罪人。他班师回朝,功昭日月,擢升枢密使,及至赵光义继立,又加同平章事,封鲁国公,益得皇恩,他今时之荣楣,是拿数以万计人命换来的,他的正妻高氏则被御封了当朝诰命夫人。
这个被人唤作“淑仪”,肩披霞帔、双玉环绶掩映生姿的女人,想必即是高氏了。朝中赵、曹二人纵有不和,却无敢谏奏之臣,多半朝臣心存观望,不到逼不得已谁也不愿开罪于人,断送掉仕途前程。今日受召在此的官妇,多的是当朝权贵的**美眷,来此之前自家男人少不了千叮万嘱,待进宫面圣时切记少言多听、低眉顺目,这个胆敢当着人面出言讥哂高氏的人,必也不是个善茬,若不是有恃无恐的主儿,岂敢当众惹是非之祸。
“小婢人小不曾见过世面,让秦窈娘见笑了。”示意身侧的婢子起身,高氏掖了袖襟拾起地上的凤钗,拈着兰花指放回了盒中,温声交代道,“这金钗沾了地气,已是为秽物,你速去取吾放在官人马车上的另一物贺礼。即去即回,莫耽碍了时辰。”
“是。”那小婢匆慌应着恭退下。
秦窈娘细媚的美目一瞟,染上笑谑:“淑人端的有备而来呢,敢情连这贺礼也备了双份,着实有心了!恕妾身多问一嘴,不知这凤钗,淑人是做欲进献哪宫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围渐生嘁嘁喳喳声。
永宁不由多看了两眼秦氏。这秦氏摆明是在挑事儿,赵光义谋位近半载未曾册后,中宫无主,而历朝历代,诸如凤冠之饰多是唯有一国之母才可佩饰。
现下的宋宫,妃嫔并不多。论懿德懿容,端庄知礼的李贵仪与贯有容德的李夫人可谓堪当表率,俱有垂范万众之仪表。李贵仪之父李处耘亦为大宋开国功臣,李夫人则是乾州防御使李英之女。早年正是听闻李氏有容德,赵匡胤才为二弟赵光义聘之,于开宝年间还曾封谕陇西郡君。
除却这二人,后.宫还有一位侍御王氏,尚算新**。
且不说旁的,一支凤钗,但凡有心,巧施伎俩,便不愁搅不浑后.宫这潭水。姑且不细究高氏用意何为,秦氏之用心良否,经此一闹,足可看出这二人俱不是省油的灯。
反观高氏,俨然的从容有度:“秦窈娘未免多虑了,凡今儿所进献的贺礼,之后无不由官家酌以分赏,至于御赐何人,岂是吾等应过问的事。”说着,眼风一扫,殿中嘁喳之声顿消,“吾听人说,于安人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贵体抱恙,相国连夜急传太医至府上,不知于安人病势可有见愈?”
“劳淑人挂怀,安人已无大碍……”点点晨雾下,秦窈娘指尖丹蔻格外炫目,绯颊有些红白不定。
永宁静听着,正可窥见秦氏垂在大袖下的长指嵌入了掌心里。原来这秦氏竟是赵普府上的妾室,难怪敢跟高氏叫板唱反调。本以为秦氏是个有心计有见识的,不成想还未斗上三个回合反被高氏反将一军,词穷理尽,果然姜是老的辣,狐狸还是老的骚。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看来,当朝国相府上的家事也颇值得一探,推波助澜之下,不定能弄出几场真正有看头的好戏。
“你且去,把临行前带来的几盘蜜桃捡几个美鲜的,拿帕子遮了呈来。”
趁着乱,崔氏掩唇与她使了个眼色。永宁会意,立下从侧门溜出。既是来参贺,当有贺礼,何况旁人都备了重礼,崔氏也不好两手空空,上路时就只带了几盘蜜桃放在车上,虽说一路上吃的所剩无几,倒拣了盘儿个头硕大的留下来。
天下近半数在赵宋囊中,再金贵之礼,不见得能入得帝妃之眼,反而是可喜的小物什,稀罕之物讨人喜。深州蜜桃早有“桃中之魁”美誉,皮薄肉细汁甜如蜜,前后一想,此时永宁才恍然,崔氏竟是特意备下的那些蜜桃,且看旁人备得何礼,再决意拿不拿出手,如此别有见地又心思缜密的女人,难怪张明不惜一方声誉为她赎身。
顺着路绕过几座假山,前头左拐三条岔路,中间一条即通往停放马车的宫墙那头。只因今番入京心中另有盘算,一混入宫门,永宁就留心了各处的门道。
候在西垂拱殿,都快把腿站直,崔氏遣她出殿,正合其意,也省却坐失良机。
从武强起程时,有和孙广挑灯详研过一张宫图,虽不知图上所绘与这皇宫中的线路是否符实,但依照羊皮卷上所圈画的,其上标记的三岔路中右拐的这条路,当是抵达南宫那边一处水榭的。
孙广上回随张明入京,探到小道消息,李煜在被俘北上宋都后曾被赵匡胤幽禁在宫里一处较隐蔽的水榭之中……放眼这偌大的宋宫,好像有且也只有这一处标记于羊皮卷上的水榭之地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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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侍御:初入宫时,女子的名号。
②贵仪:名位次于正妃之下,位列夫人之上。
③外命妇:宋时官员的母妻等,按官位而得的封号,如国夫人、郡夫人等。“淑人”、“安人”,皆宫外贵妇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