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隆绪回到东侧院时,转过圆拱门就看见阿乞塔一人站在檐廊下。
连他走近,他都没发觉。待他站定在他身前,他才呆愣愣的抬起头。
见来人是耶律隆绪,阿乞塔张了张嘴,耶律隆绪示意他莫出声,斜了睨虚掩着的房门,推开门扇步了进去。
门窗关合着,房内的光线有些暗,但还是可以看清,斜侧里的茶案上摆放着托盘,其上盛放有茶食,杯盘狼藉。
待步近了些,耶律隆绪更是看到,茶食中竟还有碟子羊肉,而那个女人就那样趴伏着身,耷垂在衣身上的手里还握着几颗蜜渍,正寐的酣。
难怪这般静的出奇,竟是吃饱喝足在倒头大睡。他一推开门,满屋子的食香就扑鼻而来,不用问也可知,是阿乞塔为她备置的这些茶食。
这女人的本事还真是不小,一转身的工夫连他身边的人也给她收服的服服帖帖了!耶律隆绪睇目还杵在房门外的阿乞塔,黑着脸坐去软榻上。他让他把她追回来,可没交代他盛情款待她。
阿乞塔往门阶下稍远处站去,他与耶律隆绪名为主仆,耶律隆绪待他实如兄弟,自小一块在马背上摔打长大,他虚长两岁,耶律隆绪却比他内敛有度甚多。
昨夜耶律隆绪过了亥时才回来,衣帽黏湿在身,臂膀下的伤口也裂开,肩上却扛着个人,那人裹在几尺白凌之中,唇色青白,乍一看吓了他一跳。耶律隆绪一进门就交嘱他莫声张,让他在屋内架起炭盆,还撤下了那张铺在他榻上的毛毡。
那张毛毡,耶律隆绪从不允人碰动,昨夜却舍得把毛毡架在炭盆之上,为个女人驱寒。三年前,耶律贤上山围猎,那也是耶律隆绪和他头回参预田猎,在林中走散,耶律隆绪误射到一只白虎,白虎中箭之下声震山林,兽.性.大发,反扑耶律隆绪于山坳下。耶律贤寻声赶至时,耶律隆绪正拔出胡刀与虎搏杀,耶律贤一声令下,原欲射杀掉那只白虎,他却不许众人出手,只身砍杀了那只白虎,待他血淋淋的从虎躯下爬出来,身上也受了不下十几处伤,道道皆为虎爪所伤,左胸前和肩胛上至今还留有两道极深的伤疤。
那次围猎满载而归,大大小小的猎物打了不少,尤以那只白虎最是令人啧羡。耶律贤问及赏赐,耶律隆绪只求了那张虎皮制成一张毛毡,余下的小块缝合成一小张虎皮毡置在了他的车驾里。
晨早耶律贤询及昨夜之事,阿乞塔不敢有所隐瞒,就将昨夜所见如实告知了耶律贤,为此本就觉着有愧于耶律隆绪。但对他带回的这个女人,他也生出好奇之心。
也不知寐了多久,永宁朦朦胧胧睁开眼时,只见房门大开着,心下一惊,抬眼就撞进了耶律隆绪那双细长的狭目里。
他这双眼睛,盯着她看的时候,总会让她打颤,就像被人剥.光了一般。
永宁立下坐直了身,不晓得耶律隆绪几时进的房,竟也不唤醒她,她所谋之事可是有够紧迫,半点多耽搁不得。昨夜干瞪了大半宿的眼,今日再干坐着,都要感觉相看两生厌了,真不知她从头到脚有何看头值得他盯着不放。
“少主几时过来的?”
永宁腹诽着,执过茶盏倒了杯茶。阿乞塔将他算袋里的那些蜜渍塞给她后,也不知又从哪弄来的茶食,蜜渍足够她充饥,但人在饱受了饥寒之困过后,往往难抵制住诱.惑。
茶食虽不怎色香味俱全,但那股热乎的香气味儿摆在面前,越是吸入鼻息就越觉腹中又在咕咕叫个不停,她一时没忍住,便大快朵颐了一顿。饱暖思.***,饱餐后左等右等仍等不见耶律隆绪,永宁迷糊着就寐着了,这一觉醒来便觉口渴,想是那碗汤过咸,她喝了个见底空。
耶律隆绪仍在目不斜视的盯着她看,却未答言。永宁端起茶盅放到嘴边,愣是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吃茶,索性手一伸,把茶水递向他:“少主可要一块儿品茗?”
她秀眸惺忪,娇容朦媚袖带慵占,倒似她才是此间的府主,在招待他这个上门来的嫌客,耶律隆绪嗤鼻。
他不领情,反而合了她的意,永宁也没想要给他端茶倒水,便自个浅啜了口。她是真的口渴的很,却听耶律隆绪“哼”了一声:“哼!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茶水已搁凉,一口茶吃入口,永宁咽也不是吐出也不是,耶律隆绪却又嗤道:“女人,你究是何人?”
说她巧言令色,跟着还冒出这么一问,永宁含在口中的凉茶几乎喷了,呛得直咳。
待她不咳了,耶律隆绪竟也不急于再问,房中倏然变得寂谧。
他二人的说话声,阿乞塔在屋外,亦听得一清二楚。习武之人,耳力较之常人总有过之。
“吾乃江南人也。”永宁声若蚊呐的敷衍了句,扣着茶盅的指节微微收紧。一时颇吃不准是不是耶律贤命他拿话来套她的……
她隐约其辞,耶律隆绪便不做声。
他坐得住,她却跟他耗不起时辰。
日头偏西。
永宁贝齿咬着红唇,措词极是生硬:“昨儿夜里,少主与吾说……欲带吾回大辽,此话可还作数?”
耶律隆绪坐而不答。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永宁垂下了眼眸。
她蓦地红了眸眶,耶律隆绪忽觉有趣似的这才轻嗤道:“小王怎可夺人所好!”
他不答反问,永宁无言以对,昨夜她还恳挚的与他明言,他非她良人,她乃有夫之妇,誓不嫁二夫,今日她便反过头倒贴于他,就差投怀送抱了。
这都让她觉着自己有些贱。
瞧着她都快把下唇咬破,耶律隆绪又有点于心不忍。
“女人……”
永宁闷不吭声,她不喜他唤她“女人”。
耶律隆绪仿佛看出了她的不喜,眉梢一提。他不是没问究她的芳讳,是她避而不答。
往日常听耶律贤背地里怨叹,说其母萧绰不好伺候,他那汉人夫子没少替他的父汗支招。从来了汴京碰上这个女人,这两日他也深以为然,女人就是难伺候,此言丁点不差。
汉人的招数拿来调教下汉人女子,想是有趣。
韩德让也跟他讲习过一些中原风.习,既让他碰上个怪女人,倒不妨试下。
眄睨她,耶律隆绪拿腔作调道:“小王一见小娘子,便惊为天人!敢问小娘子芳讳?家中还有何人?”
粗鄙之人一下变文绉,永宁瞪着他,听出他话中的哂谑之气,她刚要轻嗔薄怒,耶律隆绪睨视着她,已换了一副正色庄容的架势:“未时三刻,父汗进宫赴宴……女人,小王会把你送回宫去。”
永宁有些跟不上他的话拍儿。
“明日小王便与父汗回上京!”他看着她,像在坐等她作何说辞。
不见她吱声,他略略加重了语气:“女人,你可有何话说?”
凝睇他,永宁会然一笑,低垂下头。
她还能说甚?
毋庸多问,她趴在这房中寐了这觉儿,宫中已传来圣敕,正如她所料,赵光义今夜不仅仅是为李煜设宴庆封,可恨她没能算无遗策,漏算了这最后一子。
一子错,满盘皆输。
多说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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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府,春月亭。
赵廷美迎风而立:“可是探明?”
卫寒答首:“已查取深州籍帐。”
满园春.色.欲开。
“这般说,都监一衔,于他岂非屈才……”赵廷美坐回亭内。一个曾忝居江南供奉官之人,在大宋却当了个都监,这要让知情人士知悉,还不笑他大宋埋没人才。
卫寒随他转身,退立在侧。
“晋王府有何动静?”
“耶律贤未纳其言。”
“你倒是为她惋惜了?”赵廷美啖了口茶。
卫寒低头不语。
“聿珩可回宫了?”
“影卫来报,其出了晋王府,便不知去向……”卫寒低声回道。他没作禀在晋王府遇上聿珩一事,非是有心隐瞒不报,而是自知这事儿本就瞒不过赵廷美。
今日在宴春阁,耶律隆绪请辞后,他暗中跟上耶律隆绪的马车,一路潜入晋王府。而聿珩赶在他之前,已伏在了府内,想必耶律贤在庭中拉弓射箭时,聿珩就早他一步进了府。
十丈之内,风飘叶落,卫寒均可察知,聿珩的功夫远在他之上。他既可觉察聿珩潜在府中,在他一潜入府时,聿珩必然比他发觉他还在先。
“你去跟宛瑶说声,本王要留下的人,哪个也不许她动。”赵廷美抽出铁扇,细细轻抚在手,“事不过二,她当知本王一向如此,莫犯了本王的大忌。”
“是。”卫寒凛声而退。那夜在石室,宛瑶确有出手,聿珩带走的那名小婢正是身中了梅花针。此事他原不想报知赵廷美,宛瑶跟在赵廷美身边的年数并不比他投靠在齐王府效命的时日短,她使出梅花针也是不想坏了大事,事后他有去问过她,她只说,倘事情败露岂不悔之晚矣,怎可妇人之仁!
赵廷美斟满杯茶,独坐在高亭上,一杯接着一杯品着香茗。
茶,就是要慢慢品茗。这就好比有些人,不能过早笼在手心里。一动不如一静,今夜这皇城才真要热闹了。
日色渐沉,他才拾阶而下,身后早有婢妇入亭收拾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