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眼皮正沉,这声粗鄙的唤声硬是唤得永宁一个激灵睁大了眼。
耶律隆绪不知何时已回房,手上抓着件圆领长袍,连暖帽在内都扔到了她身上。
闭了闭眼,永宁有些头沉的趴在毛毡上,哑声闷咳了声,她知这厮儿是要她换上这套衣帽,却不知他欲带她去何处。
裹在身上的衣襦早烘干,穿在身并不舒服,她是想换套干净衣衫,还想浴兰洗洗身子,但这厮儿拿来的衣帽是北辽服饰,且是套男仆装,他不道明原由,永宁怎能听他随意驱使。
“女人,你是欲让小王动手?”看她赖在那不动,耶律隆绪拭着他那把胡刀,不耐地把刀插入囊鞘,“小王还不曾伺候过人……”
永宁打了个冷颤。她对那把胡刀,甚是说不出的畏怯。那日这厮儿就是持着这把胡刀抵在她颈上,刃如秋霜,差点要了她的命。
永宁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忸怩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耶律隆绪轻嗤,背过身去。
看他一眼,她小声嗫嚅道:“吾去榻上更衣……”昨日夜里,与这厮儿共处一室,她一宿没合眼,干瞪眼直到拂晓时辰,他才起身出门。
毛毡下支着的火盆,还在冒火星,她都快变烤全羊,脚不着地儿便没法脱身,她彻夜未归,想必春桃在延福宫会方寸大乱。
耶律隆绪回身,阴着脸凝睇她,抬手往腰上一摸,“啪”地甩出了手中软鞭。
足踝一紧,永宁失声惊呼,整个人已悬在他头顶,一阵眩晕过后,就被摔在了那张紫檀木榻上。
耶律隆绪轻鄙的睨了眼疼得龇牙咧嘴的她,转身步出房门。
恨恨地捂着肩胛,永宁羞愤难言,这厮儿有意为之!她刚表了态,束之以礼,他便避之若浼,跟她动上了鞭子。
如此的鸡肠鸟肚,玩弄她于股掌之上。
她的贞节,如有一日在这厮儿手上不保,不若一头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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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皇城城门大开,坊市喧然。
一辆双轮马车,前驾四马,车舆华盖,奔驰在闹市,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而观。
赵匡胤南征北战,宋自开国,兵连祸结,民生艰困国力凋蔽,庶民出行仍有以牛车代步的。
始自西汉初年,因兵荒马乱,马匹缺乏,名士贤人便有以乘牛车为美的,起于三国,驾乘牛车也曾流行一时,至西晋,更成风气。
凡是凡事,强极则辱,盛极而衰。
自隋唐以来,马车复为达官显贵青睐。大宋这两年休生养息,年愈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王公大臣打牛飞奔,自觉有损国典,也日渐驾乘马车,所乘之车虽多卑陋,驾马却表足了身价。
穿行在街上的这辆驷马高车,装饰华贵,车上还坐有甲士三人,驭夫居中,可见其内乘坐之人非贵即富,来头绝不一般。行人自行退避出了一条道。
垂眼凝着小榻下铺着的虎皮毡,永宁靠在马车里的小榻边上,只挨坐了个边角,多半的小榻都被耶律隆绪倚占着。
日前来汴京的路上,她与崔氏共乘一车,那车内也仅挂了四枚香袋而已,一路上所见,亦可见有雕以百花为镂之车,但都不及这厮儿的马车奢华,卷帘宝顶,羡煞人眼。
不说其它,单是驾车的四匹马,匹匹都是骏马,膘肥体壮,凛凛威风,穿驰过半座汴京城,惹得见者啧羡。
凤舆鸾架,车盖相连,她不是没有见过,宝马香车亦乘过,只是那些已然是过去之事。昨是今非,今不如昔,今时的她,是个连庶民都不如的人。
“女人,取下暖帽。”
她正出神儿,旁侧耶律隆绪微眯着狭目,缓缓吐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看她又犯愣,耶律隆绪索性坐直了身,伸手便拿下扣在她头上的那顶暖帽。这顶暖帽戴在她头上,本就松松垮垮,他毫不费力就抓在了手中。
“作甚?”永宁沙哑着嗓子瞋视他,欲夺回暖帽,怎奈耶律隆绪反手一擒,蛮力扳过了她的身子,将她拉近。
“莫乱动。”他一手按在她斜挽的发髻上,抽下簪在她髻上的珠雀玉钗,塞入腰带上的算囊。
玉钗一松,永宁一头青丝散下,滑过耶律隆绪指缝,柔顺垂及腰,似玉缎般柔滑。耶律隆绪狭目一深,眼底有异光浮动,撩起她一绺青丝,犹豫了下,拔出了他那把胡刀。
听见刀出鞘之声,永宁立下煞白了脸,扭动开身子:“你……”
“莫动!”耶律隆绪皱起眉打断了她,声音冷硬。
眸光对上他结辫下垂的发辫,永宁心中惊颤,这厮儿莫不是要亲手执刀给她剃个跟他一样的髡发?!
契丹人通以髡发为傲,不论尊卑贵贱,男女皆是。所留的式样不尽相同,譬如这厮儿,便是剃光了颅顶两侧,颅顶中间的头发向后梳起,结辫下垂,而其父耶律贤,仅剃去了颅顶发,颅四周发下垂并向后披,威严彪悍,以显王者之气,而那日所见过的那个与他年岁相仿的胡儿,则是在颅两侧留了两绺长发,自然下垂盖在暖帽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永宁紧抿着唇,不觉间竟泪盈于眸,“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那日在石池,她已被他削断过一绺发丝,岂可再任由他无理取闹,把她满头青丝剃个犬牙交错,参差不齐!
“女人,你哭个甚?”眼见她凝咽落泪,耶律隆绪咂咂嘴,收起胡刀,“小王不为你髡刑便是。”
她这般不情不愿,十足的委屈,还哭哭啼啼的,倒学会以柔克他,磨他的心性了,他又何尝下得了手?
髡发看似简单,如何髡刑,他也没给人持过刀,刚才不过是试量下,哪敢真拿她练手。即使要给她髡刑,最多将她前额边沿稍稍剃去点,他还没动刀,她反而先吓破了胆儿,几时这般娇弱不堪吓了。
永宁狐疑地瞟了眼他插进靴里的胡刀,泪光点点,她眨了眨眸子,垂了下眼眸。她竟在个厮儿面前落泪,竟被他逼哭了两次了,简直是有辱于她。
“莫动。”耶律隆绪拢起她发顶的发丝,缠了个结,压于头后,他的手法显是生疏,抓得永宁头皮一疼。
“嘶~~”她蹙眉倒吸了口气,耶律隆绪手上却未停,旋即把她头侧的发丝分出一小绺,编结成一条小辫,绕于前额上方盘回发顶。他似是想了下,而后又把那条发辫折在束发后面,和束发结扎在一起,末了又将她耳后及头后的长发向下披去,垂过皙颈,为她梳了个契丹女人的髡发发式。
他的气息不时喷洒在永宁后颈上,有些痒痒的。
偏着头看了看髡发的她,耶律隆绪挑起眉梢,髡发的她,倒像极是他族里的女人。
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永宁的耳根有些臊热,烫得厉害。这厮儿,竟为她绾了发。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绾发绾发,绾发结同心,绾发同心。
可她与他,又怎会是一路人?待他回了北辽,便与她是为陌路人,过不了多少时日,或许他就会把她抛诸脑后。
而来日里,不定他就是大辽之主,白驹过隙,她跟他,相背而行,只会渐行渐远。今时他不是她的良人,它日她亦不会是他枕榻边的那个女人。
“驭~”这时,马蹄声缓下,驭夫收紧了缰绳,车前响起盘查声。
“来者何人?”
“大辽使节。”
车上的一名甲士递上旄节,值守宫门的司阍查看罢,转看向车盖。
“车内何人也?”
“吾大辽少主。”
另一名甲士跳下马车,掀起车帘一角,司阍步了过来,向车内扫了眼。
永宁手心**着,抑住窜上心头的异样情愫。刚刚还没停下车,耶律隆绪便将暖帽扣回了她头上,但她这副装扮,未免不伦不类了些,着了男人的衣式,却梳了个女人的发式。
“何以二人?”
“其乃少主随侍。”那甲士应对裕如。
她几时成了他的贴身随侍了,永宁悻悻腹诽,耶律隆绪这刻倒是人模人样,衣正仪端。
司阍也未多加盘问,手一抬,便放行入宫。
驶入御街,永宁跟从耶律隆绪下了马车,一前一后徒步而行。
越往前走,她越疑顿,他带她走的路,好像是通往宴春阁的那条宫道。
昨夜她已告知他,他非是她的良人,甚至再清楚不过的跟他言明了,她已是有夫之妇,为的就是打消他胁迫她和他同回上京的念头。此事他是一时起兴也罢,成心欺弄她也罢,她绝不能随他去北辽。
话都已说明,他今日竟还带她前往宴春阁,难不成他还不死心,还是说,他当真信以为真她是宴春阁的宫婢了……
永宁慢慢的有些畏葸不前,心下迟疑不定,若随耶律隆绪前去宴春阁,不管他打的是何主意,想是今日她定能与李煜相见,然而,少时究竟会有何意外之事接踵而来,她同是吃不准。
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可是此刻她并不占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