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贤身姿矫健,对着龙座上的赵光义,长声仰笑道:“大宋皇帝好生威凛!”
他止步在殿央,笑罢,手一挥:“自上京远道而来,并不曾带得厚礼,略备薄礼,便献与大宋皇帝了!”
跟在他身后一同入殿的两胡儿,一人持鞍镫,一人持鞍辔,四样合起来刚好是一副全套马具。
这贺礼可是不轻。尤其是那副马鞍,饰以金银镶边,外以上好皮革裹制,行家都看得出,此是鞍中上品。
赵光义开怀:“朕早闻,大辽的马鞍,堪媲美吾中原的端砚、蜀锦、定瓷,乃‘天下第一’!百闻不如一见,可汗不远千里,献此大礼,朕心甚慰,赐座!”
王继恩朝王忠使了个眼色,立下步了下来,将那副马具奉上。
耶律贤却没就座,反是看向了李煜:“听闻江南国主也在汴京为客,君,一表非凡,敢教可是江南国主?”
四座寂然无声。南唐已亡,昔日一国之主,今时已为人下之臣,自古成王败寇,又怎配再以一国之君自诩,早已是亡国之君。
赵光义眼角的龙纹深了几分。
李煜转向耶律贤,声如清风:“吾乃太祖赐封的‘违命侯’。”
永宁只觉心如刀割般钝疼,这一刻,连呼吸都是生疼的,她的皇兄说出这话时,心底该是怎样的百感凄恻。
耶律贤显见的也了然于怀,未再多言,环顾置于左上首的那两张食案,朝李煜作请道:“君请。”
李煜迟疑不定,倒不是因为耶律贤的反客为主。自他被虏汴京,甚少有人正眼相待他,去年正月,赵匡胤封他为“违命侯”,同时也受封了右千牛卫上将军的头衔,实却都是虚名无实。眼前这人,奇装异服,不苟言笑,却威仪天成,虽不曾与辽国有过交涉,和耶律贤今日也是头回得见,耶律贤却已是在礼敬于他。
“可汗远道而来,是为上客,违命侯今儿便代朕好生相陪。”
赵光义霁颜,龙颜深不可测。李煜这才礼道:“臣遵旨。可汗上请。”
耶律贤没再礼让,他原就是座上宾,李煜遂在他下首落座。
殿内已是座无虚席,燕乐二十八调起,繁弦急管,酣歌恒舞。
歌罢举杯,赵廷美笑意盎然,即兴而发道:“‘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这吹弹歌舞,舞袂添香,可汗可还乐乎?”
“美哉,快哉,不胜乐乎!”耶律贤捋着短须,纵声大笑与他对饮了一杯。
杯觥交错,群臣皆畅怀畅饮起来,一扫刚才的阴霾。
“山鸡舞镜,不过尔尔……”
正欢欣鼓舞,一声轻嗤打破了欢兴,回荡在大殿里。
这满殿的鸾歌凤舞,竟有人视作是山鸡对镜起舞,众人不无惊惑,纷纷看向站在辽主身旁的那个髡发厮儿。永宁也跟着寻声瞟了眼,果见那厮儿满脸的不屑一顾,倒也拿足了架势。
要说这厮儿,还真是个胆儿正的,却不知他是无畏还是无知,之前擅闯后.庭,这刻又在这里出言无状。若他不是大辽皇储,这般狂妄之甚,无疑是犯上,纵便他是大辽皇储,如此的目中无人,也忒有恃无恐,万一赵光义震怒,轻则杀一儆百,重则两国交兵……
“蛮人粗鄙,岂知燕乐之乐!”斜睨那墨绿长袍的胡儿,赵德崇随之鄙夷。他泱泱大国,岂可让个胡儿小觑了,传扬出去,岂不让四邻耻笑。
契丹属东胡族系,是鲜卑的一支。公元344年,前燕慕容部击败宇文部时,同时击败了契丹人,部分人遂从鲜卑部族中分离了出来,自号为“契丹”。契丹族的发祥地木叶山,就是契丹先祖的象征,而东胡是个极其古老的民族,比华夏民族还古老五百多年,在这个大动乱的时代,胡汉分明,中原汉人一向自视甚高。
他一句“蛮人粗鄙”,把整个东胡都鄙薄了进去。赵德崇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也有面露轻鄙之色的,这位皇长子平日为人骄矜,今日倒是敢为人先了一回,但跟个胡儿太过一般见识,未免也有失待客之道。
正当群臣暗暗谑浪,以为那胡儿无言以对,却见他不急不慌的傲视着赵德崇所在的席次那边,他一双细长黑目竟令人丝丝生畏:“子非我,焉知我不知燕乐之乐也?”
说不上为何,永宁突然就有些想笑。许是就为了这厮儿竟能让赵德崇吃瘪,有气发不得,似是间接的也算为她出了口恶气。
赵德崇怫然作色,怒瞪虎目,搁在食案下的双拳青筋暴起。今日胆敢冲撞他的贱婢狗奴都冒了出来,先是那个丑婢,再是这契丹狗,他不发威,真当他这个皇长子任人好欺了,一个粗鄙的蛮奴也敢挑怒他。
赵廷美袖中铁扇,轻摇在手:“上客不以为乐,这可怎生是好?”
他这声叹息,甚似火上浇油,可那副摇扇闲自,那慵懒醇厚的嗓音,偏又勾人移不开眼。一众官妇竖耳倾听着,偷偷拿眼旁视着他,好些个飞红了颜颊,侍立在近处的几个宫娥也含娇低下了头。
殿上的氛围,令人犹如置身在冰火两重天。一边是剑拔弩张,令看者胆颤心惊,一边则是风情脉脉,春色融融。
王侍御一双含情目欲颦还笑望向赵光义:“陛下,齐王既这般说了,想是有妙方了!”
她这一出声,音似念奴,醉人心田,众官妇又有不少人抬眸。先时在西垂拱殿,这位宫中新宠侍御王氏没置一词,这刻竟启了朱唇。
赵廷美把酒朗笑了声:“臣只知,美酒当前,怎一个‘醉’字了得?”
察颜观色着龙颜,王继恩朝教坊使递了个眼色,教坊使骇惧,鼓乐戛然而止,百余宫伎惶惶然退下。
“陛下息怒……”百官战兢,众官妇也惶然伏地,多半却不明所以然。
李贵仪、李夫人、王侍御一干人等却神色自如,上座的耶律贤、赵廷美几人也处之泰然,巍然没动。
一阵鸦雀无声,赵光义黔黑的面上看不出喜怒。
“违命侯何意?”
李煜离席,面向龙座:“臣,不知。”
雾起云涌,将近晌午时辰,殿外却变了天,浓沉的黑云遮去了日光。门风灌入裙襦,永宁的手心不觉已是湿漉漉的凉,凉透了四肢八骸,她的皇兄今日在这殿上算是看尽了人脸色,遭尽零敲碎受,跋前疐后,动辄得咎。
“违命侯不知?”
“臣……不知。”
李煜拱揖着身,犹豫了下,淡声回了禀。
赵光义目光森冷,龙目微眯:“窅娘何在?”
李煜背脊一僵,僵在了那。
永宁心头陡沉,眸光寻向了李煜的坐席。在他离席后,那儿还趺坐着三人,小周氏浮翠流丹居左中,她身旁半跪着一人,不用细看永宁也知是黄氏,昔年黄氏就侍奉小周氏极为恭谨,而食案右首边还留坐有一个人,那人双目深凹顾盼有情,正是窅娘!
在北逃深州后,永宁才从孙广口中得知,窅娘在李煜肉袒出降后,也白衣纱帽一路随行他北上了汴京。孙广说,李煜曾宛转劝留窅娘离去,毕竟,她并非她皇兄的妃嫔,只是宫中的一个歌伎而已,大可从此恢复自由之身,窅娘却执意随从,跟在车辇外徒步长伴了十多日直到抵达汴京城下。
“妾,叩见陛下。”
窅娘施施然欠身行礼,娇弱伶仃,白巾翠袖,比之昔日更显消瘦,似带着病态。
看着她,永宁不禁眸眶酸疼。窅娘本是采莲女,是个舞衫歌扇的绝色美人儿,十六岁被选入宫,尤善金莲舞,白帛裹足身轻如燕,连她的名儿也是她初入宫那年,李煜所赐,为她取名窅娘。当年在江南,除却周娥皇,她也甚喜这个歌伎,为她在金莲台上的蹁跹摇曳惊叹,却不曾想过,她竟对她的皇兄用情至深,苦了她一双三寸金莲宁肯跋涉千里,也不离弃李煜。
“窅娘可愿为上客献舞一曲?”赵光义瞋向下首,言外之音,不言而明。
永宁恍然一震,这满座的人,赵光义不点旁人问话,单单向她的皇兄发难,用意昭然若揭。窅娘是她皇兄身边的女人,今日在这大殿上,窅娘若顺从了,希旨承颜,那之于李煜,便是莫大的折辱。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了,反却要自己的女人去承人之欢,来保全一己之命,何颜苟活……而之于窅娘,她今日献了舞,今后则免不了时时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定哪日还要忍受更大的欺凌,但若不跳,难保赵光义不会降罪。
窅娘拜礼在下,稍直了直身子:“陛下,恕窅娘逾矩,不知窅娘的金莲台何在?”她嫣然一笑,抬起了头,“倘无金莲台,窅娘以何舞得金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