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凉州大营已褪去白日的燥热和喧闹。
夏日晚风吹到人身上仍带着热度,蒋卓恩蹲在校场边,双手撑着下巴,看着校场上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教研习武功招式的兵士,夕阳余晖笼在她小小的身子上,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走神。
蒋卓恩站起身来,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腿,怎么还这么小鸡仔似的不见长点肌肉呢,又垫脚举起手比划了一番身高,末了撅着嘴满脸郁闷。
转过头看着已经撤了布置的空荡荡的校场平台,手缓缓虚握起来,脑里回想着黎晰鸿耍的枪法,慢慢虚舞起来。
黎晰鸿好似还站在那她尚需仰望才可见的平台上,脸上露出了她记忆中那抹温和的笑容,手中那把银枪被落日度上了一层暖暖的光芒,随着他招式的变换而划出一道道橘红色的光痕,仿似一道道在低空中点燃爆发的烟花棒,映着蒋卓恩的脸也度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暖光晕,她舍不得挪开视线,紧紧跟着他刻意放慢的动作,抬手随着他舞动。
她跟着他回身,转腕,刺枪,她眼里他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
蒋卓恩的脸上慢慢漾开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小小的酒窝随着主人身体力道的变化深深浅浅。
一瞬间她仿佛再不是个才十岁的孩童,而化身成了一位英气勃发的少女,她和他并肩而立,迎合着他的招式同进并退,手中的长枪同起同落,她在他的双瞳中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她的倒影。她看到他习惯紧抿的嘴唇一张一合,她想靠近些好听清他在说什么,耳边却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喊声。
“阿卓!阿卓!你在瞎比划些什么呢!”却是不知何时站在蒋卓恩身后的刘杨,见蒋卓恩方才还在比划不停的手僵在空中,傻愣愣看着他似还没回过神,伸手去摸蒋卓恩的额头:“莫不是晒晕了?”
没晕,发白日梦而已。蒋卓恩讪讪的收回手,不自觉的在腰侧蹭了蹭,扯了个笑脸问刘杨道:“刘大哥,可是有事?”
刘杨见蒋卓恩举止正常了,仍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回到,“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方才还见你拎了药箱去寻白术,怎的转瞬就不见了。”
蒋卓恩拍了拍额头,先转身跑到平台边将刚才放下的药箱背好,才几步回到刘杨身前站定,“白术哥的药已经上好了,我这药箱里原先配的外伤药不多,刚才去医帐那儿找李大夫讨了点,经过校场见大家伙儿练得热闹就,就多看了几眼,嘿嘿。”蒋卓恩抬手摸摸鼻头,最后一句是胡诌的刘大哥,“可是白术哥有事?我方才看了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刘杨也不多想方才蒋卓恩那一番古怪举动,只回道:“你白术哥没事,是权大哥刚才来传话,府衙有人来找黎校尉,黎校尉已经跟着人往金城去了,你将晚饭给黎校尉送去,带上药箱,找机会看看黎校尉今日比试可有伤了地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黎校尉平日除了要命的重伤外最不耐看大夫,你机灵点。”
蒋卓恩闻言忙点了点头,行了礼撒腿就跑出了校场。
刘杨见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子摇头苦笑了一下。
金城,府衙内。
黎府大管事黎全抬眼看了看站在书房外石阶上皱眉不语的黎晰鸿,心下重重叹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重复了一遍:“四爷,这几个箱子是二夫人特意吩咐带给您的,您看是叫下头的人抬了收好还是送去大营?”
黎晰鸿这才将视线落到这位祖父的心腹大管事身上,暗怪自己不该迁怒于人,遂缓和了面色说道:“全叔辛苦了,这些东西......我稍后自会处理,全叔里面请。”
黎全心知黎晰鸿对二夫人的心结,只他再如何得主子看重也毕竟是下人,也不欲倚老卖老对此事多话,遂挥了挥手让跟来的小厮自下去歇息,才跟着黎晰鸿进了书房。
三年未见,眼前的四爷再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一脸倔强的少年,黎老将军的儿孙中就属四爷最像他,现下看着他就只是那样端正坐着,竟让他觉得仿似又看到了老将军年轻时的样子,眼角突然升起一股酸热感,见黎晰鸿抬手示意其落座,却也不敢拿大,压了心里波动,端正又行了礼,才从怀中摸出三封书信来,“四爷,这次过来老太爷交给老奴两封书信,特意交代了要老奴亲手交到四爷手上。老太爷说了,一封是他的亲笔信,另一封是四爷儿时玩伴给您的信。”说着依次将两封信递交给了黎晰鸿。
黎全见黎晰鸿也不问这第三封信是什么来头,心下明了,只得苦笑道:“这还有一封信,是二夫人随着外头那些箱子一道送过来的,也说了,要亲手交到您手上,待您看了,给老奴一个准信。”黎全见黎晰鸿眉头虽然又皱了起来却也依言接了信,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黎晰鸿将祖父和“儿时玩伴”那两封信收进怀中,抖开了二夫人的信,从头到尾扫了一眼,眉头反倒松了开来,嘴里却忍不住嗤笑一声,“这事恐怕府里上下都知道了吧,全叔可也已经知道了?”
黎全不敢多说,只将腰又弯低了一些,额头上又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也不知是累的热的还是吓的。
大概是知道了二夫人这殷情到底是为了什么献的,黎晰鸿反倒放了心,只到底意难平,又追问了一句:“祖父对此事可有看法?”
黎全等的就是这句话,又稍稍直了腰,回道:“老太爷说了,四爷只任其行事便可,待得大局稳定,他老人家自会为四爷打算。”
黎晰鸿闻言便彻底放了心,他自是有千种百种办法将此事搅合了,只祖父即已有打算他便放开手不管便是,“此事我知道了,全叔就这么回复便是。我让卫兵带您下去安置,若无事便多休息几日再回京不迟。”
黎全心下熨贴,恭敬回道:“多谢四爷好意,只老太爷交代了信送到就速回京城,老奴歇过了今晚,明日便要启程回京。”
黎晰鸿闻言也不多留,叫了人下去准备手信好叫黎全明日带走,便放了黎全下去安顿。
黎晰鸿匆匆扫了一遍祖父的信,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忙将那封所谓儿时玩伴的书信拆开来,果不其然正是皇上亲笔,待看完内容眉头更是高高挑起,复又将二人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心下计较了一番,手指在书案上有节奏的一下一下敲击着。
蒋卓恩听见书房内的应声才推门而入。
见黎晰鸿点了桌上烛火正在烧手中不知何物的纸张,便也不多看,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到了书案旁的小桌子上。
黎晰鸿烧完那两封书信,见蒋卓恩摆完饭就直愣愣站在桌旁,身上还背了个小药箱,心下一转便知是权羽清不放心他今日上场比试,先还奇怪,他怎么没像往常那样唠唠叨叨着要他仔细检查上上药,原来安排了个小医生在这儿等着他呢。
“可是权队长吩咐你来给我看伤?”黎晰鸿起身坐到桌旁问道。
蒋卓恩闻言拎了拎她的药箱,回道:“是,刚巧我从李大夫那儿拿了新药,等校尉用完饭,阿卓再帮你看。”
黎晰鸿见她这幅使命必达的模样,轻轻笑了声,“你不必看了,今日我并没受伤,挨的那几下连皮外伤都算不上,你回去只需告诉权队长仔细检查过无事便可。”
“我还特意带了您给我的药酒呢。”蒋卓恩不放弃的嘟囔了一句。
黎晰鸿心下算了算时间,问道:“怎的还有,你没用上?”
“不是,那药药效好,每次我都只涂一点,今日给白术哥用了些,还剩了大半瓶。”蒋卓恩打开药箱,找出那瓶药酒冲黎晰鸿晃了晃,示意其听声音。
黎晰鸿看着她那献宝的样子,又带了点小家子气和讨好,只觉得方才被搞糟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嘴角便不自觉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