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相思”定制四身的衣服在第三天傍晚被送过来,于是第四天早晨,朱氏在周阳城最大的铺子——一家名唤玲珑斋的玉石店里便多了两个少年。
那两个少年乃何许人也?看官神算,正是我二人。
招待我们的是此间掌柜,姓苏。从他口中我们得知,韩堂主不仅依旧是朱盟在朱雀城的堂主,更成了盟里的总堂主。苏掌柜看了长青递过去的信件之后连说怠慢,唤人换了今年的新茶上来,又遣人去朱雀城知会韩堂主。
“两位公子且稍等。先前若有怠慢之处,还望莫要见怪。”
“哪里,这便谢过苏掌柜了。”
韩堂主来得很快,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包括苏掌柜。按理说朱雀城与周阳城,快马也需得大半日时间,像韩堂主这等习武之人,也至少得三两个时辰。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他便赶了来,其中还包括了传讯的时间,叫我们好不吃惊。
他一出现在门口便引起了诸多顾客的注意,而他却似乎顾不上这些似的,跨着大步径直来到了这边用屏风相隔的包厢。
“沈兄弟,果然是你!”来人站在屏风前,朗声道。只是,乍一见到长青,他显然万分诧异。
“啊,这位是……是……”
“韩堂主,好久不见。”我颔首打了个拱。只见少年眼圈微红却面带微笑地向他施了一礼:“韩堂主……可还记得我?”
“……长青!好小子,竟是你!”韩堂主眼睛一亮,上前勾了少年的脖子,又在他肩头擂了一拳,“当年竟那样子不告而别,害我好找!”
“我只是……”少年任他捶打,张了口却不知如何辩驳。
“只是什么?怕连累我?难道我还怕那区区刘家不成?!”韩堂主明显有些火大,只是片刻之后又低头叹了口气,“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提他做什么。那刘财主家,如今也是没落了。”
少年听了那最后一句,明显有些疑惑,韩堂主却不再给他机会,转头看向我。
“真想不到,当年的黄口小儿竟已经这般大了。”
我知是他的戏言,于是反唇道:“是啊,不知韩堂主鬓间的银丝添了几许?”
“沈兄弟这番找我怕是有什么事吧?”他一噎,也不正面接招,说罢便笑得灿烂。
我气定神闲,屈指轻叩桌上放信的位置,含笑看着他:“小弟从来深信韩堂主作为一堂之主的信誉。”
哈哈笑过,我们便一行径去朱雀城。换了韩堂主布置的快马,不过三个时辰,我们就到达了朱雀城。想起他来时的迅速,我便多嘴问了一句,竟又惹来他哈哈大笑。
原来那韩堂主来得这么快也是有缘由的,之前他正巧在周阳城办事,经人禀报,急急交代了手中的事就赶了过来。听了这些,我不禁受宠若惊,暗叹我沈城子何德何能得其青眼如此。
而他在周阳城所处理之事,其实我们是有些了解的,只不过先前未曾放在心上。原来那周阳陈家结亲的对象,正是朱雀城城主朱养浩。之前刚到周阳城时,已觉十分热闹,待到我们进了朱雀城,才知什么叫做小巫见大巫。这一城之主的婚事如何能不轰动,加之其下令减免赋税,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似过年。
而撇开这一层原因,较之十二年前,整个城池的变化依旧不小,相对而言朱盟的变化则小得多。吃过饭,我们被留在韩堂主处叙话,从长青与我的相识到这些年来朱盟的情况,从穆少云二人之事到韩的升迁。
“十二年前,我与你家公子初识时便见识了他的神通,如今只怕更是鲜有可匹之之人了。”上首的中年人状似随意地对长青说。只见长青轻轻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状。
“我这么好对付,公子制我从来就不用什么神通啊……”
我轻咳一声压下喉中的笑意:“神通不敢当,韩堂主谬赞了。不过沈某来投奔韩堂主您,没有几分真功夫总是说不过去的,您尽管一试。”
韩忽诡秘一笑,轻叩案几。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明明眼见着他从回廊处向着这厢走来,却令人分毫感受不到他的气息。我心下一惊,这样的人,只怕是常年游刃于刀锋之下的可怖角色,如若不是他刻意现身,真与他对上,我几乎毫无胜算。
我正惊疑,忽听一边的韩也有些诧异似的“咦”了一声。
“沉放,怎么是你来了?”
黑衣人站定,向着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们都不在。”
韩扶额:“好吧,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沈城,你便与过两手。沈兄弟,这是沉放。”
沉放的目光深邃而内敛,整个人如一柄锋利的古剑,锋芒暗藏。他闻言转向我,拉开架势:“请指教。”
果然人如其名。我颔首示意,抬眸间他的右掌已袭至跟前,势堪千钧。我侧身避过,见机出招,瞬息已几番交手。我们一个身如游龙,一个势若惊鸿,无交戟之声却恍布刀光剑影,煞气毕现。
这一场未动用兵器与内力的角斗,以双方同时收手作尾,只有我袖中微颤的双手无声诉说。只是沉放那原本沉静的眸子,在望来时却添星点光芒。
“沈兄弟好身手。”
“沉放兄过奖了。沈某自知,如若真正交手,恐怕难有回还之力。”我毫无虚与委蛇之意,对着他深深一恭。沉放看了我一眼,又向着韩点一点头,转身离去。
一旁的长青拍了拍自个儿因呆滞而有些僵硬的脸,走上前来,目光带几分灼热。
我心绪复杂:“你力壮气沉,并不适合这样的身法,改日请韩堂主点播点播才是正道。不知韩堂主可还看得上这小子?”
少年原本抿着唇,闻言不禁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一派不可置信之色。韩则迟疑地将我二人看了又看。
“公子……”长青不见我有反应,轻声唤道。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带着我熟悉的清润,和几分寻常难见的颤抖。我忍住不看他:
“不知韩堂主意下如何?”
少年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半晌,我能感受到。然而终究还是有脚步声响起,一声一声,渐行渐远。
我垂下眼帘,难以抑制地轻声叹,心下惨然。
“你……这又是何必呢,”韩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长青这孩子,我定是会照拂的。只是,这件事,仍是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谢过韩堂主。”我感激地一揖,“如若将来沈某不幸……长青就交给您了。”
“你如今既已是朱盟之人,有什么难处尽可告诉我。”
我摇摇头,接过他递来的黄色象牙骨牌,独自转身离去。
依着长青的性子,定不愿留在朱盟让我寻到的。我离开韩堂主的院子,一路径直向上。谁知正到地下二层时,见一处围了不少人,好生热闹。我赶着寻人不欲凑这热闹,抬脚便要走,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循声而去,那人群中间的,不是长青是谁?我顿时心下一松,倏忽又绷紧了神经。看长青的样子,已然与他们动过手,而现下以这架势,剑拔弩张的,竟是又要打起来的样子。
站在长青对面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着灰衣,眼神阴鸷。
“说,你到底是谁,竟敢私闯朱盟!”
少年红唇死抿,双眉紧蹙:“我不是私闯。”
“还敢说不是私闯,那你的牙牌何在?“那人大义凛然,”我盟之人岂会没有牙牌,你休想诓我!”
少年不再说话,唇角弯成一个清冷的弧度。周围的人群早已经躁动不已,中央的少年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不执一言。我觑着一人抬起来的手,内劲暗发。
“谁?!”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骚动的人群顿时沸腾。
“我。”我上前去,沉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你又是何人?”
为免招惹更多是非,我直接亮出了韩堂主给我的黄色牙牌。我知道,依着朱盟的规矩,牙牌便是身份,以赤橙黄绿蓝靛紫为序,而一般的成员,更是连真正的牙牌都没有,仅有一方木质的仿牙牌。众人一见着我手中的牙牌,顿时轰然散开,依矩行礼。
“你……你是何时来的掌事?为何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那灰衣人似有不甘,依旧不依不饶。
“我何时来的,需要向你报备么?”不耐地皱眉,挥手将他掀翻在地,“我且问你,以下犯上,该以何处?”
那人早已面无人色,跌在地上直哆嗦。我扯过长青,不理会他恼怒的神色,视线将在场众人一一扫过:“以后,若是再让我看到,有人像刚才那般对他……”
我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笑是怎样一种笑,低着头的众人也不知道。
我拉了长青径直到外头,往韩堂主安排的院落去。从朱盟到那儿并不远,但因着一路上没有人开口,这段距离就尤显得长。气氛压抑得可怕,我却渐渐静下心,从方才的烦躁中脱离出来。
我是真的疯了吧,看到他受伤,竟连理智都没有了呢。
合上房门,我将长青按坐到床榻上。带来的东西早有人送至此处,我翻出药箱,走到他面前,指尖方触及衣襟——
“你这是做什么?”少年垂着头,语气似是平静无波。
“别闹。”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欲就此挑开他的衣襟,却被他死死揪住。唯压下心中苦懑,轻叹一声:“我的武功路数不适合你,韩……”
“不适合?一个路数不适合就要将我踢给别人么?!”他抬头,狠狠甩开我的手,眼眶猩红,目眦尽裂,“你将我当作什么?呵……呵呵……”
少年看着我,吃吃笑起来。只是那眼底的嘲讽之色让人怎么也忽视不了,也不知道是在笑我,还是笑他自己。我一时心如刀绞,只觉:
风儿歇了,
柳条儿舞倦了,
雀儿底嗓子叫干了,
春底力也竭了。
肥了绿的,
瘦了红的;
好容易穿透了花丛,
才找出一个恋春的孤客。
拉着他的枝儿,
细细地总看不足,
忽地里把他放了,
弹得一阵残红纷纷……
“公子救我性命,虽不愿收我为徒,却依旧授我医术,教我武功,在长青心中,公子便是再造父母……长青不求为公子做多少事,只求能随侍左右,以全公子救命授业之义……”
来时少年的话仿若仍在耳畔,我禁不住阖上眼一叹再叹。我如何不想与你常伴呢,只是,正因为你待我这般好,我才更不忍将你扯入那些难以澄清的旧是非之中。而我今生,注定是难以脱身的。
~~~~~~~~~~~~~~~~~~~~~~~~~~~~~~~~~~~~~~~~~~~~~~~~~~~~~~~~~~~~~~~~~~~~~~~~“风儿歇了……残红纷纷……”节选自闻一多《伤心》,有兴趣的看官们尽可以查一查这首小诗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