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掌柜,有些事,我想有必要说与你知道。”我将昨日在绍林处所见所闻俱相以告,只将他震得又惊又忿又失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又逢长青上来换茶,我唤了他上前来,向着福庸介绍:“这是长青。呵,今晨你们柜台里那本混蛋账簿,就是这小子换进去的。”闻言,少年只眨巴着一双大眼望向我,似是想询问当下的情形。也是,如今这样混乱的情况,他兀地撞进来定是不甚知晓的。我也只是向着他摇了摇头,继而转向一脸苦笑的福庸:“福掌柜,既然话都说到了如今这份儿上了,沈某也不防再多说两句。你可知为何韩堂主谁人都不叫,单单叫我一人来查你这事?”
不愧是聪明人,在愣怔了半晌之后,福的面上便露出了几分激色,只是瞬间又为无尽的悔意所覆盖,一会儿又转为深深的迷惘……如此反复了一会儿,终于,他抬起头来,神色坚定:“韩堂主的恩情,福某定当做牛做马回报他。还请沈公子带我回盟里见堂主。”
果然是韩堂主要保的人,论智谋轮审时度势,哪一样都不差。虽然我与他并不相熟,从这短暂的接触也无法得知他此举是真心悔悟或只是权宜之计,但这有何干呢?我向着他略略颔首,道:“这是自然。只是在此之前,我想你一定还想见这个人一面。”
正说着,便见少年从后头拖了个人出来。此人正是昨晚的黑衣人,怀林绍家绍林。此时他身着常服,面上未蒙布巾子,让人可以看清他的脸。他此时正将一张脸胀成猪肝色,颇为痛苦的样子,看这状况,多半是被长青这家伙点了穴道。
“你们先聊吧。福夫人与令千金已经送去府上了。”我上前解开了绍林的哑穴,与长青一道离开,给二人留了谈话的空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福庸终于寻了我们过去。
“不知二位可有兴趣听我这老头子唠唠陈年旧事?”这时的他明显比刚才轻松了不少,只在眉宇间露出淡淡的惆怅,似乎正透过斑驳错落的阳光,望向那些遥远的光阴。
故事开始的情节再俗气不过,但依旧煽人情绪。
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年岁嫣然的少女。那绍林自幼与家人失散,为福家所收养。他与福庸二人感情甚笃,却同时倾慕于青梅竹马的陆婉,也就是现今的福陆氏。岁月流转间,陆婉与绍走到了一起,福也不是那等自私之人,就此决定后退一步祝福二人,若然,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但上苍似乎总也爱作弄人。福家乃商贾人家,素日自然少不得奔走,而在一次外出经商途中,商队遭逢山匪,绍林落难,苦寻无果。就在两家人心灰意冷之际,又打下一个晴天霹雳——陆婉竟怀了绍林的孩子——而彼时,二人尚未成亲。经由两家商定,最终,福庸娶了陆婉。
他说,这一方面是为了保全陆婉的名节,另一方面,不否认自己有私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神情坦然。
而更具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在他们成亲当日,众人以为已经去世的,九死一生的绍林回到了家里,目睹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同自己的兄弟拜天地,入洞房,喜结连理。于是命运的轮轴戛然偏远,再转不回往日。绍林就此离开了家乡独身闯荡,待到他再遇故人,得知真相之时,已过数年。彼时,他重获希望,满心以为能够与陆婉长相厮守,却遭逢拒绝,便将新仇旧怨皆归咎福庸。殊不知时移世易,旧日难还。
偏执之人是可怕的。心怀仇恨的偏执之人更是可怕的。绍几经查证,终于查明了身世回到怀林绍家,于是这一场阴谋与算计,在掺杂了更多大家族的名利纠葛之后,拉开了大幕。恨,显然是最好的催动。兴许到最后,占妻夺女早已不是仇恨的理由,却因为仇恨的眼睛而变得愈加难以忍受。绍于之福家积怨太深,福庸又心有歉疚,今日之祸也便再难免除。
而今晨他匆忙离去,即是那绍林暗中使绊子,嗾使其他酒楼截断了菜农对飘香楼的供应,这便使得福庸遭遇内忧外患。一方面,他早已在绍林的教唆下背叛了朱盟,私转飘香楼资金,假作账簿,同时密谋去往怀林绍家。另一方面,他又要处理楼里的事,今晨的事一出,飘香楼的运作定然受到影响,若不能及时处理,便会不可避免地受到上面的关注,那么他之前所为定然会受到有心人的怀疑,只需稍稍一查,他会便身败名裂,再无立锥之地,连一个告发之人都不需要。幸而福庸也非无用之辈,及时了却了其他酒楼挤兑之烦,才未引起盟里的注意。又恰逢我们奉韩堂主之令将绍林绑了来,中断了他的下一步动作,这场阴谋才得以终止。
静默。长久的静默。
听完这个故事,长青与我竟不约而同地噤声不言。该说些什么呢,你错了,即使事过多年还是应当成全?你是对的,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一切的评论在这里都显得可笑且多余。我想对福掌柜而言,在想要怀想想要诉说时,有人愿意倾听,这就已经足够。
诉尽这一切,福庸抬起头望向院子上头的那一方天空,脸上尚残留着几分对过往的怀想与惆怅,但更多的却是释然。而后他亲往朱盟,面见韩堂主。我与长青不曾同去,故而无从得知个中细节。只知道,由于此事并未有太多牵扯,也不曾外传,加之韩堂主暗中周旋,便就此被按了下来。虽据说福后来受到了韩堂主的秘密惩罚,但还是继续留在了飘香楼。
至于绍林,依着韩堂主的命令,全权交由福庸处置了。福庸将他毫发无损地送回了怀林绍家,来我这里领人时,福的面色十分平静。同去绍家的,还有陆婉和婷婷。
一切起于造化,也终究止于造化。妄叹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却又猛然醒转——这是多少荒谬的事呵!且不说诚难实现,走不到尽头的开始,也实在是个悲剧。不曾历经风雨,如何懂得珍惜,不生今世生何世,不成此身成何身。
至于金玉楼的那件事,我也没有再刻意关注,偶听得坊间相传,也是一笑置之罢了。毕竟那“愚兄”不过穆家外宗子弟,料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