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不庆是个好名字,最起码是个能让苏起忍俊不禁的好名字。
有些时候,一些遥远的记忆总能给人带来简单的快乐。
于是苏起此时的心情突然有些悠扬了起来,他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胳膊,好让自己能够舒服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接着微笑着赞叹了一句:
“好名字!”
大胖子西门不庆听了这话顿时乐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光秃秃的脑门有些惊喜地说道:
“哈哈,你这小子有些眼光,我西门不庆救的人果然有趣!
“是你救了我?”苏起有些怀疑打量了一眼胖子圆鼓鼓的独自。
西门不庆见了苏起的目光顿时下意识地收了收腹,然后大怒道:
“怎么,你这臭小子是在怀疑什么吗?”
苏起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目光清澈无比。
西门不庆见状顿时败退,只见他掩面而坐,有些委屈地说:
“我知道我有那么一丁点儿胖,但是……”
“你确定只是一丁点儿么?”苏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胖子的辩解,嘴角上挂着一丝微讽的笑容。
西门不庆闻言大惭,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自己宽广的肚皮中去。
但只是刚刚垂下头,他就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抬头恶狠狠地道:
“咦,不对啊!这里明明是我的船,明明是我救了你一条小命,你这臭小子怎么非但不感恩,还敢出言挖苦我!你信不信,我,我,我现在就把你再扔到河里去!”
苏起闻言异常镇定地眨了眨眼,指着西门不庆光头上的戒疤说道:
“不信!我常听佛经里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你这胖子也是该是个体面的和尚,怎么敢不听佛祖的话!不听也就算了,你却居然还敢跟佛祖作对,一门心思地想要再害死我,你就不怕佛爷降罪么!”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则恕罪,佛祖恕罪!”
西门不庆听了苏起的话顿时唬得脸都白了,连忙摇头晃脑地喧起了佛号来。
“你这小娃娃,年纪不大心眼儿却是不小!我家少爷心思单纯,斗起嘴来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你这条性命毕竟是少爷救的,如此施言难道不怕损了少爷的稚子佛心么!这样恩将仇报,你这娃娃着实有些可恨了!”
就在西门不庆被苏起三言两语挤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舱外传将了进来,接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沉着脸,拄着一根乌木的拐杖缓步走进了舱室。
苏起早就料到这船上必然不止大胖子西门不庆一人,所以见了这老者也不惊讶,只见他轻笑了一声,回应道:
“老丈此言差矣!佛家一向讲缘法,我既然侥幸被你们所救,那么其中自有因果,他日我自然有所报答。而我之所以这般刁难你家少爷,并非是我不知恩图报,只是觉得你家少爷年龄与我相若,但心思却仍旧纯稚如孩童一般,所有有心开导他,让他明白人心险恶的世态罢了。况且,我若不如此挤兑你家少爷,老丈想必还舍不得现身吧!咳咳……”
苏起刚刚逃过死劫,身体本就非常虚弱,此时又强撑着说了这许多的话语,一时间竟咳嗽不止了起来。
老者见苏起心思灵敏,居然在须臾间便有了这番洋洋说辞,虽然道理上仍旧有些牵强,但却也有几分颇为说得过去的道理,于是心中不由得暗暗点头,暗暗思衬道:
“这娃娃这等年纪便有这份机敏,实属罕见,却又恰恰在此时此地被少爷救起,难道,难道那日大师的偈语便要落在此子的身上不成!唉,这对少爷来讲,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老者心中念头百转,半晌无语,苏起却咳嗽得愈发厉害了起来,不一时竟已经面白如纸,只有点点嫣红缓缓自嘴角渗出,甚至连瞳仁都有了一丝泛白的迹象。
西门不庆本来对苏起方才的挤兑还有些忐忑,但此时见苏起咳得痛苦,顿时心生不忍,忙对沉默着的老者道:
“孙老,您看这家伙……”
名为孙老的老者被西门不庆打断了思绪,重新又将飘忽的目光放回到了苏起的身上,见了苏起此时异常痛苦的情状顿时有些吃惊地挑了挑眉。
“这小子救上来时已经喂他服了灵药,那点夜水的寒毒和体表的外伤应当无甚大碍了才是,现在只不过说了几句闲话而已,怎会突然病情加重成了这番模样!”
孙老见自家少爷紧张,又觉得苏起的病症着实有些奇怪,于是忙上前两步坐到了床前,将自己的两根指头轻巧巧地搭在了苏起的手腕上。
刚刚救起苏起时,孙老也曾给苏起探过脉,但那时只以为苏起寒气入体有些体虚而已,所以并未细查,而此时孙老全力施为,顿时便察觉到苏起身体的不对来。
西门不庆见孙老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便知道苏起的情况必定十分的不妙,于是连忙凝神屏气,心中默诵佛经,静静地为苏起祈祷起来。
说来也怪,虽说西门不庆只是在心中默默为苏起祷告,但随着他的慈念一起,整个船舱里都突然变得异常光亮了起来。
这光亮与灯影烛光不同,与日照月辉不同,甚至与尘世间的任何一丝光亮都不相同。
这是一轮纯澈浩瀚的光辉,颜色微黄淡雅却又凝重得仿若实质,让人一见之下竟隐隐生出了要跪地膜拜的念头。
孙老正在专心为苏起诊断,却突然被这轮光晕含括到了其中,顿时神识一清,脑中豁然明朗了起来,一种通体舒太飘飘欲仙的极乐之感如潮水般涌上了他的心头。
这轮光晕随着西门不庆的善念而起,足足维持了一炷香的辰光才渐渐地稀薄了下去,待到光晕完全消失时,面色惨白的苏起嘴角已经不再沁出血珠,脸颊上也慢慢地浮现出了两朵不是十分明显的红晕,显然病情已然有了好转的迹象。
这胖子西门不庆的祷念,居然真的管用!
“少爷,为了这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值得么?”
在西门不庆的祷念中也得了不少好处的孙老看着此时面色已然有些暗淡的西门不庆,眼神中充满了怜惜。
西门不庆眨了眨眼想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说两句轻松的话,但却突然发现自己面目的肌肉已经僵硬,甚至连声音也暂时发不出来了。
无奈地胖子摇了摇头,又想从地上站起身来,却没想到突然有大量的水滴从身上倾泻了下来,却原来是方才短短的一炷香时间里,他的身上已经汗雨磅礴!
“嘭!”大量汗水滴落的瞬间,西门不庆庞大的身子也重重地砸倒在了地面上,光头上原本清晰红艳的戒疤亦在此刻突然黯然模糊了起来。
“少爷……”
……
苏起在梦里看到了一方巨大的血池,在血池里沉浮着数百颗不甘的头颅,这些头颅有的苏起很熟悉,有的却根本未曾见过。
不知过了多久,血池突然打着旋儿开始向下泻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大雪纷纷扬扬很快便重新铸成了一片雪池。
雪池渐渐凝固,成了晶莹的冰块,冰块透明清澈,完全不能阻碍视线的进入。
一个淡淡的黑影在冰层里慢慢地浮现了出来,那是一具幼童冻僵的躯体,青紫色的尸体保持着四肢朝天的姿势,似乎在努力抗争着什么从天而降的灾祸一般。
不一时,又有十四个黑影星星点点地出现在了这具尸体的旁边,姿势各异,表情却是一样的痛苦。
最后,一个较大的黑影出现在了这十五具尸体的中间,这黑影一动不动,仿佛和其他十五具尸体没有什么区别,但当苏起睁大了眼睛努力去看时,却又发现者黑影还有一丝微弱的颤动。
苏起被这颤动牵引着慢慢地靠向了雪池,将自己的眼贴到了冰冷的冰层外,然后发现
——这黑影的脸,和自己,一模一样!
这,便是自己!
……
“不!”
苏起一下子坐起了身子,一道刺眼的光线狠狠地撬开了他的眼帘。
“你终于又醒了!”
随着光线一起灌入苏起混沌的脑海中的是西门不庆欢喜的声音。
苏起用力地摇了摇头,彻底地睁开了眼,于是便看见了一张宽厚而疲惫的脸,一个锃亮而滚圆的头。
“我怎么又睡着了?”
苏起拼命地转动着自己的思绪,才好容易回想起自己昏睡前发生的事情,于是有些纳闷地向西门不庆问道。
西门不庆撇了撇嘴,说道:
“你这若是叫睡着的话,那睡觉便可以算的上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了!”
“什么意思?”苏起不解。
西门不庆摆摆手,说:
“也没啥,孙老说你年幼时受过恐怖寒毒的侵袭,昨夜里又落入寒水中,所以一下子便旧病复发了,他给你施了金针喂了上好的汤药,并且嘱咐你一定要好好休养。若是不然,你便很可能一命呜呼去见佛祖了!”
苏起闻言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了自己梦里的那些景象,顿时心中有些惘然,但接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迅速地僵直了身子,并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向着自己的左臂摸了过去。
“怎么了?”见了苏起奇怪的举动,西门不庆好奇地问道。
苏起右掌按着左臂的某处,沉默了半晌,许久后才开口道:
“没什么,我们这是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