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战争,在文学家和诗人的笔墨里,总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血肉横飞、惨叫哀嚎以及屍山血海,是写实主义的作风,通常会夹杂着苍蝇和秃鹰、乌鸦等动物,在血与火之间,还会描写腐烂和发臭。
铁马金戈、朔风扑面,乃至沧海横流,那是浪漫主义的作风。通常记载战争的同时,还会记载统帅的运筹帷幄,记载战士的奋勇不屈,有描写残阳如血,有描写苍山如海,或者还有描写儿女柔情、军民鱼水。
刘协在长安看着曹操屯田的这些日子,心里其实一直挂念着前线。张飞和关羽,都是第一次领军,不知道能不能镇得住场面呢?他们的军报,会如何描写前方的战事呢?
等待的日子并并久,张飞前军遭遇羌人的消息和他们第一天大战韩遂联军的情况,在战斗结束的两日後,就被传讯士卒用快马送到了长安。
验明火漆,刘协紧张地看内容,信上只有一句话:
“飞初战不克,仅斩敌一将;当晚劫营,适敌军乱,斩数千,敌退。夏校尉出迎。”
这一句话,不知包含了多少战士的拼杀和战阵的艰难。千里行军,遇敌一战,步卒攻打骑军,夜间攻击,刘协怎麽看,这战斗的前後都不是轻松的事情。然而,张飞一句话,就叙述了一场战斗。
这就是传说中的万人敌吗?是战斗不够辉煌,以致於张飞羞臊,不屑於使用大笔篇幅来叙述?还是戎马倥偬,时间紧迫,来不及花费长时间来写具体一些敌情报?
刘协望着这麽简短一封信,心里想,依朝廷诸人的尿性,也不知道会如何评述这一类战斗。递给曹操看了一下,曹操见信大喜,连忙催着向朝廷报捷。
在刘协的认识里,军事始终都是为了政治服务的。这个世界的事情,基本是由大汉众多的文人来定性的。他们的认知态度,决定了大汉政治和军事的秩序。或许是战事到目前为止还并不明朗,张飞没有详细汇报这些内容。那麽一场大捷,最后会变成什麽结果,还是相当难说的。
按常理说,大汉内忧外患,经济凋敝,急需一场胜利来提升士气。但是,和羌人的战斗,很容易变成民族之间的仇恨战,变成血统主义者的仇恨战,变成西北长时间的拉锯战,那时节,将耗时日久,钱粮难以为继,朝廷中必然无数大臣群起而攻之,撤军的呼声会很高。若是到那时候,虽胜,犹败。
在刘协认识的历史上,东汉末年,先是由黄巾之乱摧毁了地方上的乡里结构,耗空了中央财政,然後羌人之乱彻底打断了大汉休养生息的机会,使得朝廷财政彻底崩溃,被迫走上饮鸠止渴的绝路。西北之地,被朝堂忽视了很多年,以致於後来异族逐渐强大,渐渐汉人政权失去了控制,最终出现了五胡乱华的乱世。
前线士卒的血战,未必对朝堂诸位肉食者的口味。用和平主义者的话説,很多血和泪的哀歌,不一定化作英雄的丰碑和颂辞。
就在初战告捷的战报要报向洛阳的时候,朝廷的消息终於先一步传了过来。
来的是东宫的小黄门,皇帝寝宫的随侍,叫潘平。皇帝让他来,是传达重要口信的。
潘平自入宫之後,就陪在皇帝身边,很少外出,深得信任,一向锦衣玉食。此番西行,风尘仆仆,却不敢耽误,一路快马奔驰,因此遭了不少罪。见到皇子协,扑上去好一阵大哭,刘协抚着他都肩膀,耐心安慰他。
待情绪平复之後,潘平跪在席间,详细汇报。
原来,正月疫情很严重,方圆百里无不禁绝,过後,洛阳周围乡里的人口,十不存一,屍体均依太医令所言,担心疫情复发,不敢掩埋,全部火葬,烧了很多天才烧完。
然後南宫在二月己酉日,突然一夜间起火,这火烧了差不多半个月,烧毁很多大殿。宫内宿卫曾报,宫墙上有“孙夏复仇”字样,宫外清流君子们传得沸沸扬扬,传説不仅宫内失火,还有广阳门外民屋突然自坏,都是因为天子失德。皇帝因此又大病一场。病榻上,皇帝为了保障西伐大军的钱粮,下诏税天下亩,亩十钱。
刘协听了,心里除了感动,还有惊悸。这种昏招,绝对是激起尖锐社会矛盾的利器。黄巾乱,本就摧毁了地方官府和乡里组织,又耽误了一年的农事,这时候朝廷本该轻税减赋,休养生息,现在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在基层如此混乱的状态下,若有人趁机挑动,必然又是一场暴动。
刘协问道:“诏令已经明发天下了吗?”
潘平道:“是。陛下在奴才临行时,特下密诏,要皇子择日回京。陛下嘱咐,西伐之事若是半途失利,将由董卓承担後果。”
刘协叹道:“你要辛苦一下,明日即啓程返回京都。千万回复陛下,就说西伐所有钱粮可以自给,长安屯田今年有成,西伐大军粮食无须担忧。”
潘平微微诧异道:“皇子!这……”
刘协微笑道:“曹孟德不愧是‘治世之能臣’,来长安短短时日,就已经初见端倪,地方政务焕然一新,屯田无数。今日你且陪我看看渭水河畔的大片垦田,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你回京後,向陛下据实汇报,让天子宽心便是。”
潘平俯身道:“诺。”
刘协对潘平低声道:“我西伐前军今日有报,击退羌人联军,救出了护羌校尉夏育。前军暂时领军者,羽林右监张飞。”
潘平大喜,颂道:“皇天佑助。”
刘协道:“西北土地大多荒废,士人逃亡,徒附、奴婢和流民都四散在其余各州,你回去可报陛下,西州将实行大规模屯田,所得除了维持西伐大军使用外,还将安置流民和战俘,争取尽快消除乱事。若其余各州有乱,不妨将徒附、奴婢都送往长安,曹君来者不拒。”
潘平喜道:“来时,大司农曹公曾嘱咐,巡视曹孟德施政,若有不谐於皇子处,定召回严惩。今皇子坐镇长安,曹孟德尽展政才,是为和谐顺利。当为皇子贺!”
刘协道:“西北叛乱已经威胁不大,过去许多官吏逃逸,这地方严重缺乏官吏和百姓,用人之处颇多,你可以传话给大司农,若是有族中贤达,尽可荐来。”
潘平道:“是。”
当日午後,潘平随同皇子协出城查看新开垦的垦田。
田间往来农夫,正是带着新农具耕作的建设兵。潘平并不懂农事和建设,也看不出这些人使用的农具有什麽不同。不过,一路行来,长安城外的大规模屯田,可比洛阳、弘农一片哀鸿遍野的景象,好看多了。
夕阳西斜,潘平站在长安城头,对着悠悠不绝的渭水,望着背着农具回来的农夫,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首自己童年就会地歌谣:
小麦青青大麦枯,
谁当获者妇与姑,
丈人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
请为诸君鼓咙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