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四百五十七年,青炎帝庸而胡为,民愤难平,四路八方豪杰应运起兵,谋天下福祉,欲得万世尊荣。
天不亡炎,帝幺女姬若随帝登往生楼,帝亲笔书一封罪己檄文,声泪俱下吟诵,民闻之皆动容。
烽火纷争历时四年,帝下诏告罪退位,由幺女继位,改国号为雍,大封天下英雄,起义之势方休。
自此,大雍国的权利被瓜分成六份,一份在女君陛下手里,另外五份在异姓王爷手中。
雍十五年,月王室都城,月城桃湖村。
桃湖村的桃花长得特别好,大约是这里的居民每个人都特别好。
阿德在桃湖村住了八年,他很喜欢这里,当然,也喜欢艳名远播的桃花。就有一点可惜,他的妻女都不喜欢。
已近黄昏,各家都燃起炊烟,阿德洗了把手,进屋去看了一眼熟睡的闺女。小小的女娃儿粉嫩可爱,长得跟他一点都不像。唯有那股子精气神,还有处事的态度,倒是十足的像。
“若儿……醒醒……”他拍了拍女儿的脸,把女儿叫起来。
小阿若睁开眼,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把他看着。
“该做饭了,你去叫你娘回来吧。”
小阿若嗯了声,爬下床,慢慢地往外头走。阿德望着女儿的背影,笑了笑。
待到馥娘回来,阿德已经做好饭菜,等着她们娘俩。
吃罢饭,阿德边收拾碗筷边与馥娘说:“我过几日要出去一趟,你好好照顾自己,若儿还小你待她好些。怎么说都是亲生骨肉,你可以不疼她,却不可以伤害她。”
听到前面两句馥娘没什么反应,听到后面那句,馥娘才来了气:“我怎么伤害她了!要是没有她,没有你,我如今至于窝在这个小地方吗?”
阿德没跟她吵,把女儿捂进怀里,抱了出去。
晴川历历,暖阳轻斜。
阿德抱着女儿坐在书房念书,窗子外头碧草离离,梨花繁芜。
“若儿,梨花你喜欢吗?”他看着窗外树上开满枝头清清雅雅的白花,花花草草一类的,他都喜欢。
他知道,他的妻女都不喜欢。
小阿若一直不喜欢花,嫌弃花粉的味道呛人,但只要是跟爹一起看的,她就什么都喜欢。
她笑得很灿烂,跟爹说:“爹爹你喜欢什么花,我就喜欢什么花。”
爹的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分明是对着她笑,她却感觉出来爹的不开心,说是不开心也过了,后来回想起来,只道当时爹的那种不开心,是怅然吧。
阿德轻轻叹息一声,握着她的肩,搂紧她,继续教她念书识字。
他的声音总是很清和,念起诗词来,就像是淙淙山涧水,流过云下月华里的温柔感。每逢这时候,小阿若都是抿着嘴角笑,能听进去的东西少之又少。
没几日,阿德就离开了桃湖村,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他离去的那天,村头的杏花开得很好,开得如血一般妖红。
年仅六岁的女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爹,你要去哪儿?”
阿德不知为何,不敢触碰她的视线,只在心里由内而外渗透出悲怆。他背上背着把剑,蹲下身体,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若儿乖,等来年桃花开的时候,爹就回来了。你要听娘的话,不能忤逆她,知道吗?若儿要是不乖,爹就不回来了。”
她捏紧手里的书,很想问他可不可以不走。但她知道爹最疼她,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他不会离开她的,她只能不高兴地答应了他。
她不喜欢娘,因为娘老欺负爹,也因为娘不喜欢她。
她答应爹的她做到了,每日很乖地给娘请安,然后坐在书房温习他教的知识背书练字,一日一日地等着第二年桃花盛开,他迎着风落桃花,一步一步走回来。
然而,从不失信于她的爹,唯一一次失约,却是从此一辈子阴阳两隔。
雍十六年,她七岁。
去年桃花谢了杏花开,杏花谢了梨花开。今年的花,一朵都还没开。
小阿若正跟隔壁的刘阿婆荡秋千,有好多的陌生人从天而降,各个都穿着黑衣,面色差得离奇。
“这位,可是阿若?”有个人望着秋千上的孩童,开口问刘阿婆。
刘阿婆不懂他们是什么人,把小阿若抱起来藏到身后,小心对答:“官爷,我们都是本分人,小阿若还小,不知道犯什么错了望你们担待则个?”
几个人不发一言单膝跪地,头垂得很低,把原本惴惴不安的刘阿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官爷,你们……”
“阿德……死了……”
“什……么……”刘阿婆提高音量,小阿若探出头,睁着细长的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为了保护陛下,战死于雍城。”说话者声音低沉,流露出的悲痛不像是假的。
刘阿婆此刻不知到底该不该信,只默默回首看了小阿若一眼,要是真的,这个小孩子从此没爹了。
“什么是死了?”小阿若知道阿德是爹的名字,桃湖村的人都叫爹阿德。
刘阿婆用力地捂住她的耳朵,轻声安慰:“不要听不要听,这种事小孩子是听不得的。”
馥娘莫名其妙地失踪,小阿若一个人住在曾经的三口之家中,刘阿婆每日都带着很多人来,送走很多人,还有很多很多黑衣人在忙前忙后。
小阿若很想帮点什么忙,但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她只好一个人抱着爹临走前交与她的一本诗词,再一次念起婉约的词句。好似这一本诗词念完,再一次桃花开,爹便回来了。
大人的目光,她看不懂,只好微微一笑。
刘阿婆本想瞒着她,待她忘却了死别才慢慢将死别说与她听。但大雍陛下亲临桃湖村,穿着帝袍,上头绣着龙凤呈祥。
陛下并不是极美的女子,却因着浑身气度显得十分尊贵。小阿若随着众人跪在她三尺开外,恭迎圣驾。
大雍最尊贵的女子轻轻揽她起来,告诉她:死了,就是不存在这个人,天大地大,再也找不到他了。
听完,小阿若沉默了一阵,问:“死了的意思,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是吗?”
在一阵悲悯的眼神中,陛下酸涩着眼攒出一个尚有温度的笑:“是的。”
“陛下!”随行的女官怕小阿若年纪小,受不起打击,生怕陛下一句话让这个孩子更悲怜。
“要是不让她识清死别,她要如何一个人面对以后?孤听闻,她的生母已经离开此地,撇下她一人。”
雍容华贵的陛下,用看似温和的语气,告诉她,她娘不要她了。
阿德下葬的那日,馥娘回来了。馥娘的脸色很难形容,似乎有痛苦,似乎有解脱,殡仪队的唢呐箫声把流泪的声音盖过,却能看见馥娘脸颊边的泪痕。
与之相反,小阿若身穿红衣,静静地随着棺柩走,不吱声,不哭闹,面无表情的。引来多少侧目,她充耳不闻,在悲乐中慢步地走。
陛下身份贵重,没有出席,也没个合适的身份参与其中。一双悲伤的眼,痴痴地凝着棺柩远去的地方。
女官自始至终都伴在帝侧,唢呐的悲声撩拨得人痛不欲生,却不如陛下的眼神那般叫人深切体会,何为心如死灰。
“孤……从幼年起便被祖母当成储君培养,幸而没有辜负祖母的苦心栽培,没有辱没先祖之英灵。孤愧对很多人,亦是有很多的遗憾,然而孤这一生最对不起的除了自己,便是他。”没有哪个女子愿意站在最高处,因为那个地方不会有人作陪,一旦站上去一辈子就只能一个人。
她是一个女人,没有统摄天下的野心。但已经成了女帝,她便会好好为帝位负起责任,是有想过责任之重她可能承受不起,多苦她都会咽下去。
可为何,要让他死。今生不能与他两人执手到老已是负他,竟到最后连他的命也要了去。她必定是煞星,专煞他。
“陛下,逝者已矣……”劝慰的话语那么多,又是那么无力,女官只说了一句,便说不下去。
陛下久久站着不动,双眸眨了眨,落了些泪下来。
阿德葬在月城一座岭上,下葬的这日,延迟花期未开的梨花纷纷洒洒,落了小阿若一身雪白。
及腰的长发未簪起,静如壁画。唯有红衣曳地,轻旋如舞。
看到山腰上汩汩流出的泉水,落花逐水流,一路沉默的小阿若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以为桃花未开,原来早已经开得灿烂。”
以为他即将回来,原来早已回不来。
话罢,桃花叶在她眼中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她揉了揉眼睛,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便笑了笑。
馥娘要冲过来打她,她回望过去,馥娘被几个黑衣人拦着,嘴张张合合说着点什么。
凝了凝心神,她听清了,馥娘说:“你是天生孤星煞宿,命里带克,亲什么克什么!你为什么不拦着他!要是你拦着他不让他走,他就不会离开……他就不会死了啊……”
说到最后,馥娘已经泣不成声。八年夫妻,再多磕绊仍是夫妻,仍有恩情在。
“你瞧瞧……你们瞧瞧……她爹死了,她竟还在笑!我作孽生了个妖怪!”馥娘精神不太好,抓住身边人的衣角,反反复复说她生了个妖怪,又哭又笑。
风扬起红衣似火,映在小阿若的眼中,死别的寓味冲淡了不少。
孤星煞宿吗,妖怪吗,或许是吧。不过,谁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