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
水盘龙。
只不过过了五年光景,这龙跃涧瀑布已经干涸,剩下水盘龙一汪死水。昔日繁华充满灵气的山间宝地,也逃脱不了自竭的命运。秋风渐起,席卷了地上的枯叶,拂撩他身,上官情忆起往日种种,也不自觉地黯然神伤,但这思绪也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转瞬即逝,他望着怀中努力抑制内伤的她,双眼紧闭,睫毛微颤,樱唇上虽挂着一丝血迹,但那嘴角略带的倔强样儿,竟让他觉得有一丝莫名的好笑。笑?他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倒是许久没有真心笑过了,他在旁人眼中是天一派的二弟子,武功高强,嗜杀冷血,连侍奉他多年的婆娑女也把他当做高高在上的主子,毕恭毕敬,事事维诺,真是无趣。少时,他与师姐了梵音同时被义母颜妃真收养带回秦月宫,想想这么多年,似乎只有了梵音才能让他卸下防备,无话不说,这算不算一种可悲?所以当他知晓了梵音被打伤后,他才会那般生气,一是为了同门之谊,二呢?他反复这般地问着自己,仿佛心被掏空般地茫然无助。当千百般愁绪无人诉说时,也就成了大海中的砂砾,点滴沧海,心似尘埃。也许再也找不到像师姐那般的知己,而他也终将变成天一派绝情绝爱的杀人傀儡。纵使这是他最后的结局,他也会期盼慢一点,再慢一点…
想到这,怀中的曲醉薇已有了些许动静,石木奎那一掌着实狠辣,他本不愿出手,一来是为摸清曲醉薇的武功实力,毕竟五年来她独自一人在密室参悟修炼,极少走动。二来,他是想让她得点经验教训,恰巧石木奎可以挫挫她的锐气。哪知这丫头一想着报仇,就失了理性,哪像以前那般沉得住气,不然也不会让石木奎得逞。
他把她的身体端坐在地上,开始替她运功疗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了双眼。上官情见她苏醒,停止运功,本欲开口关心询问,却勿地瞧见她惊慌失措的眼神,最终还是止了口。曲醉薇只觉头昏脑涨,虽是睁了眼,奈何视线还是模糊不清。她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俨然已成了残衣破布,一恼怒,也顾不得面前的人是谁,劈头盖脸就给了一掌。深受内伤的曲醉薇哪里是上官情的对手,这一招被他轻松接下,他握着她还在挣扎的手腕,有些愠怒,但还是保持一贯的邪笑,道:“我好心救你,倒换来这般待遇。”
曲醉薇听了此话,这下才反应过来。她偏过头瞪了一眼上官情,停止了挣扎,眼神凛冽,倔强道:“谁需得你救?”上官情松开她的手腕,突然像换了个人似得,眼里射出寒光,厉声道:“你不顾师尊的命令,独自一人跑上这酒仙寨刺杀石木奎,早已犯了大忌,现在还这般嘴厉,就不怕这事传到师尊耳里,你的性命不保?”曲醉薇经他一提醒,一时也哑口无言,上官情见她不答话,继续道:“你明知杀人坳一伙人已归顺天一派,就算石木奎是假意投诚,你也需不得暗自找他麻烦,他若死了,万一影响到天一派称霸武林的大业,这个责任你可担当不起,师尊又岂会轻易放过你?”
曲醉薇见他目露寒光,斟酌再三,“这次是我不对…”她低头浅吟,复又抬头望了一眼上官情深水的眼眸,试探道:“师尊若是知晓,我也甘愿受罚。”
上官情轻笑了一声,起身,饶有意味的眼光打量着,坐在地上的曲醉薇有些泛红的脸颊,“你大可放心,除了我,这事儿可没人知道。”
曲醉薇纵有百般不甘心,也只得轻声道了声“多谢。”转念又一想,问道:“你怎会知晓我来了酒仙寨?”
上官情见她酥胸外露,避嫌般地背过身去,道:“师尊本派你去京都办事,又恐你失手,便叫我暗中跟着你,有必要时助你一臂之力。”
曲醉薇冷哼一声,“怕是师尊恐我有二心,派你窥间伺隙吧。”
上官情呵呵一笑,“都是一个意思,你倒是这般爱咬文嚼字,计较多多。”
曲醉薇不再说话,胸口一疼,低头又发现自己还是这般狼狈样,又赶紧抬头盯着上官情的背影,双颊潮红。上官情听她没动静,以为她的内伤又发作了,刚想转身,便被曲醉薇的一声怒吼打断,“别过来。”
上官情听出了她话里的尴尬,突然来了兴致想逗她一番,道:“我又不是…刚刚没碰过你…再说了,在秦月宫里,比你漂亮,凹凸有致的女子多不胜数,哪一个不是肯臣服屈膝在我脚下…你倒好,现在有了与我独处的福分,还不肯好好珍惜这良辰美景。”
“你这无赖…”曲醉薇今晚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气,被上官情言语一挑拨,立刻怒火中烧,这时也顾不得内伤,提气运功,朝上官情冲去。上官情哪料到她会有这般大的反应,念及她受伤,只得处处忍让,转攻为守,他悠然自得的神情更是惹恼了曲醉薇,这下进攻的招式更是一招比一招歹毒。上官情见她眼里透出了通天杀意,暗自苦笑,没想到曲醉薇这般认真,只好四处闪躲她的招式,最终被逼得施展轻功,朝天上飞去,曲醉薇早已红了眼,现在哪肯放过上官情,立即追了上去。上官情见她步步紧逼,也有了怒气,他渐渐放缓脚步,静待时机。
曲醉薇的轻功自然比不过上官情,眼见着渐渐追上,心中的怒火更是如排山倒海般涌来,于是使出全力,向上官情劈了一掌。曲醉薇的武功本就无多少招式可言,少了剑,更是让她的威胁少了一大截,上官情停在半空,迎面硬接了这一掌,可惜曲醉薇受了重伤,掌力虚无,掌风更是羸弱,但这一招的狠劲却也让久经沙场的上官情暗自胆寒,出于本能,他抬手便还了一击。掌力还未发出,他忽地回过神,虽已收力,掌风却如剑气般凶狠凛冽,只得眼见着曲醉薇迎上这一击。
“啊…”曲醉薇被这掌风击落在风中,如枯叶般向下坠去。面上的金铁面具也被这强而有力的力量迎风击碎,上官情盯着那面具下惊慌失措的表情,目光似水下深渊,沉沦得差点让人睁不开眼;青丝似飞霜繁花,伴着清风,更像是一幅清冷出尘的素画;嘴角的那丝红樱,竟让这夜色多了几分绝丽翩翩。
曲醉薇口中的一声低嚎,终是让上官情回了神,他忙伸手想拉住下坠的她,却被她狠心避开。上官情知是她一时斗气任性,也顾不得多少,施展内力,伸手就把她揽入怀中。曲醉薇哪是轻易妥协之人,此刻上官情早已成了她的头号仇人,于是便使了劲把上官情推开,又装作要对上官情出招的样子。上官情知晓她的伎俩,心里莫名一痛,便由她从怀中挣脱,向下坠去。
曲醉薇一阵苦笑,哪怕以后都杀不了他,报不了仇,也不能让他如此轻松逍遥般地活在这世上!
她的嘴角像开出一朵曼陀罗花,灿烂却刺心。望着他茫然的目光,她缓缓地落入了水盘龙的死水中。
这池水冰冷得似想把人深深撕裂开来。记忆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而他那时堕入的池水是不是也如今日这般寒冷冻骨、泯灭人心?想到这,周身也忽然似有暖流围绕,会不会是他上天有灵知道她来看他了,水中也似乎全是他独特的气息,他的一颦一笑,他的温软细语…他说,天涯海角,他都会寻她。如今,是不是他来了…
她的嘴角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这一刻,真的不愿醒来…
与其在痛苦中偷生,不如就当这尘世中的一盏浮萍落花吧。
上官情本在岸上等候,良久,也不见曲醉薇有所动静,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猛地跳入这无尽的苦海死水中。上官情一进入这池水,暗暗心惊,这水底竟比目测中还要深不可测,好在他修炼的武功心法中有一门“闭息大法”,一时半会也能在水中来去自如,不过这曲醉薇要是再不上岸,恐会凶多吉少。想到这,他也不便再踌躇,心中盘算着刚刚曲醉薇大概掉落的位置,向前游去。
只是一会儿光景,上官情便寻到了落入水中的曲醉薇。他快速游了过去,揽住她的腰肢,一提气,便载着她向上游。
曲醉薇仍旧紧闭着双眼。她静静地靠在他的怀中,贪恋地索取记忆中的温暖。是他来救她了,她默默地提醒自己,如果这是梦,她愿意此生都不醒来。或许他们还可以相濡以沫,做一对戏水鸳鸯…纵使颠沛流离也敌不过他的山盟海誓,这梦如果能够再久一点,或许再久一点,她便此生无憾了。
“曲醉薇…曲醉薇…”她皱着眉,记忆中他的声音总是那般惹人厌,总会在她做最美的梦时,亲手将它捏碎。她睁开眼看着面前衣衫尽湿,眼神担忧的绝色少年,竟会让她如此厌恶。对,有哪个恶魔不让人生厌!她低头咳嗽了几声,让他的神色稍缓,放下心来。可是她呢?她的眼神依旧透着仇恨,还好青丝上的流水掩盖了她黑眸中的眼泪,她的神色依旧倔强,让人的心也跟着默默疼痛起来。上官情望着她的如水眼眸,一时竟也无话,刚想扶着她的胳膊上岸,却被她生生摈弃,也不知她手里哪来的利器,刹那间从水中抽出,硬生生地抵住了他的脖颈。
他心里突然有了千万般思绪,水中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冷笑道:“你连石木奎都杀不了,你觉得你现在还有机会杀掉我吗?”
“纵使我…一生都杀不了你…我也会把我所受的痛苦,千百倍的还于你!”这一句话似乎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呵,天一派的迦楼罗是要开始觉醒,杀戮江湖了吗?”他轻笑道。
曲醉薇愣了一下,忆起迦楼罗这个尊号是颜妃真让她行走江湖的名号。她低头苦笑,对啊,以前的曲醉薇已经死去,剩下的只有拥有无边恨意的迦楼罗。她的命运终会在无边杀戮的岁月里飘或沉,而这一切,面前的恶魔也逃脱不了干系。她紧握着手中的半截玉碎片,看着他冰冷的眼眸,第一次竟感觉下不了手,她挣扎半天,任凭碎片刺穿她的掌心,就算他此刻被她撕成碎片,也换不回他的一颦一笑。
“五年了,你竟然还忘不掉他。”他突然叹道,“我还以为你当真如此洒脱,没想到还是情花上的一条可怜虫…”
听了这话,她手中的玉碎片越发拽得紧了,骨里的殷红也从指间流淌了出来。他怎会这般可恨,五年了,他还不肯放过她,要一次次用言语来折磨她。其实最可怜的是他吧,因为他没有爱过。细想想,又谁会爱上一个恶魔,又有谁愿意被一个恶魔爱上?所以孤独成了他心里的垫脚石,他只能用强大来掩饰…
她努力压住心神,不让泪水再次滑落,她不要在他面前哭泣,若哭了,这便会成了她心底永远的耻辱,永不翻身。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碎片,半响,才轻声吐出了几个字,
“爱有尽时,恨无绝期。”
她一说完,便借着月色,朝岸边飞去。
她不知,这一幕也许成了他心里永远的一道疤,直至多年后,他也不愿再与人提起,因为她勾起了他心里的伤痛,也许一生也摆脱不了了。
“自古多情总被无情误。”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黯然神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