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来犯,清绝告急。江湖哗然。
清绝四大长老是何等人物,百年来一直在这凌驾于俗世之上的侠孤峰上俯瞰苍生。人间多少事,不过是他们盏茶弹指间的笑谈而已。
疏雪残落寒梅放,随风沁心夜幽长。无悲贪喜惑命途,梦醒回首他生忘。
清绝门疏残、随心、无惑、梦回四大长老,江湖人口耳相传的神话。
江湖门派林立,千百年来,多少兴衰荣辱,唯有清绝,越加繁盛,越加巩固在人们心中宛如神的地位。
但是,凌虚门是个例外。
凌虚门,一个常常被江湖忽略,却不会让任何江湖人遗忘的存在。
它的神秘,它的强大,鲜有人目睹,绝大多数都来自传说。
传说中,凌虚门隐藏在宛池国北部边境最高峰洛雪山脉深处,是个古老的门派,甚至比清绝的历史更远。相传,凌虚收徒要求极高,每代弟子不超过五个,但任何一个,却都是绝顶的天资。凌虚门人一旦入山学艺便不再轻易下山,也不轻易参与江湖争斗,不争不抢的姿态时常让江湖遗忘。但若天下有大变,凌虚门也会派人协助平定局势,得凌虚相助者得天下。正是那些受命下山的人,虽人数寥寥,且极少在江湖走动,却奠定了凌虚门在江湖人心中坚不可摧,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如果说清绝门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高山,那么凌虚门就是神秘存在的地下深海。一个高调炫目,一个讳莫如深,却都是一般的危险与强大。
凌虚正面对决清绝,千年不曾听说,江湖一片沸腾。这将是一次江湖力量格局的大地震。
宛池。侠孤峰。钟晚楼。
经殿中香雾缭绕,肃穆威严的气氛笼罩,紫檀木椅上,坐着的是愁眉不展的清绝四大长老。
良久无人言语,随心长老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可有挽风消息?”
“派出的弟子先后回禀均未找到,璃雪尚未归来。”无惑长老据实以报。
“哦?”作为四座之首的随心长老也微显诧异,面露疑惑之色,思量半晌道:“连她也找不到吗?”
“凌虚挑衅我门之事已江湖皆知,这危急时刻,挽风怎可······唉!”梦回长老气愤难耐。
“挽风应该不会如此吧。”无惑长老宽慰道。
梦回长老长吁口气,蹙眉迟疑道:“那······那该不会是墨雪那妖女释放了挽风之灵,挽风记起往事了吧?”
“师弟莫要胡乱猜疑,墨雪已死,如今璃雪是我清绝弟子,可不能这般猜测,寒了人心啊!”随心制止。随即看向一直沉默的疏残,问道:“师弟,你是何看法?”
疏残把玩着手中茶盏,眼神不知落向何处,满面疑惑之色,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我是在想,挽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时之间,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南莱。夙忘山。
接近山顶的绝壁上,有一块突兀的延伸,原是一巨石突出,寒风凌冽,巨石早已被冰层包裹,平滑的石台下面,冰凌如狼牙犬齿,利剑刀锋。
一袭白衣胜雪,黑发如墨,眉目如画。璃雪一动不动躺在石台之上,仿佛已这般静止了千年,连同这山融为一体。
最让人惊奇的是,沿石台一直往内,在如刀削斧劈的山壁上,竟然是一个两人多高,容三人并行通过的石洞。不像天然生成,倒似人工开凿。
整个世界安静的只能听得见风的呼啸。
突然,从石洞里传出哗啦啦的声音,似是什么东西拖着铁链来回移动,间歇夹杂着剧烈的拍击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整个山体都随之震动。如千军万马过境,另一边的山坡上,大堵大堵的积雪崩落,如城墙轰然倒塌。
随着山体剧烈的震动,石台之上的女子终于缓缓醒转,睁开眼睛打量四周,意识愈加清醒,终于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女子挣扎了几下,想要爬起来,但只觉浑身骨头都已散架,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挣扎几次却无力移动丝毫,似是绝望放弃一般,不再挣扎,反而慢慢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倘能死在这里,也未尝不好。
似能感受到女子的想法,洞中又是一阵铁链被拖动的声音,随即再一次传来震耳欲聋的拍击声。
声音越来越近,一个黑影不断朝洞口靠近,速度异常缓慢,像是一个背负了千斤巨石的人般行动艰难。黑影的轮廓渐渐清晰,颀长扭曲的身体,遍布坚硬的黑色鳞甲,赫然是条青色巨蛇。然而奇特的是,蛇身却被碗口粗的锁链所缚,在距洞口三丈之外,巨蛇不再靠近,一双灯笼似的眼睛炯炯注视着石台上的白衣女子。
感觉生命的气息正在不断从身体内流失,意识渐渐模糊,眼神越来越涣散,生命脆薄如纸,只要轻轻一扯,瞬间撕碎。
就在自己也放弃,要将自己抛弃在这冰天雪地中时,一丝微弱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凌虚来犯,清绝有难!”只是一句话,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子霍然睁大了眼睛。
“凌虚犯清绝,怎么可能?”璃雪震惊。
“江湖早已沸腾了吧!”那个声音又在心中响起,起初还只是模糊的咿呀,而后越发清晰,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我不久才下山,都不知道,你怎会知道?”璃雪在心中与那女子对话,仿佛知道那个声音来自何处,无丝毫惧意。
“我又何曾放弃过探听清绝的一切,虽被困于此,但要知道,也还是有办法的。”女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消息确实吗?那为何我都不知道?”璃雪的声音已然开始颤抖。
“呵,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长老。”女子冷笑,仿佛唇齿间都咬着已看透的结局辛辣讽刺。“月初之时,其实清绝已经收到凌虚门送来的书信,规劝清绝释放夙挽风之灵,并且要带回凌虚门人墨雪。四大长老震惊,然而担心江湖震动,有损清绝声誉和威严,于是对外隐瞒,只是派遣大量弟子下山寻找如今名动江湖的新秀夙挽风。然而终究是无不透风的墙的。消息渐渐传出,江湖早如一锅沸腾的铁水,只等凌虚门正式露面,一举倾覆,毁灭一切。”
“所以是你将我带到这里的?然后千方百计靠近本是你万万不能靠近的洞口,只为唤醒我,告诉我这一消息,是要我救清绝吗?”
“世间百年于我如过眼云烟,如此困在这里也并未有多大怨恨。早已无心过问尘世,然而却始终是放不下清绝。七百年前忘之掌门救珊兮躲过天劫,珊兮立誓绝不负此恩德。又怎能眼睁睁看清绝亡于眼前?”
“可是也别忘了清绝门人是如何待你的!废你修行,欲置你于死地,我虽尽力阻拦,然而他们还是将你囚于夙忘山,设下这永无可能解除的禁制,使你日被千年寒冰之刃锥心,夜受地狱之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年忘之前辈救你一命的恩德,当真能够抵消你所受的一切痛苦吗?”璃雪越说越急,咄咄紧逼。
珊兮果然沉默下去,良久,轻轻叹息一声,缓缓说道:“一命之恩是不能抵我几百年的漂泊与痛苦,然而,其实这二者,又岂是能放一起作比较的呢?这不是你给我桃而我报之以李的简单交换,这没有绝对的等价。或许这只是一种心情,是自我心理的一种认可,我觉得值,那便是值了。我自甘愿用一生,用所有,去报答,去为恩人做一切他想做、会做的事。”
璃雪静默下去,细细回味珊兮的话。似是想到什么伤心之事,眼泪滚落下来。
感受到璃雪心中难以自禁的悲伤,珊兮也没有再说下去。
忽然巨大的力量自璃雪向四周蔓延开来,洞中的巨蛇惊呆了一般,只看着漫天的雪花被诡异的力量牵引,形成巨大的漩涡向璃雪卷去。感到越来越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灵力自本已濒死的女子身上涌出,巨蛇似有所悟,赶紧拖着沉重的锁链后移数十丈之远。
席卷天地的狂风,弥漫整个世界的飞雪,虚空之中,无数纯白、晶莹到透明的雪之精灵被强大的力量从冰层雪堆中逼迫而出,接着被吸进狂舞的风眼,极速旋转,渐渐将璃雪的身影淹没。璃雪仿佛置身于一个晶莹剔透的蚕茧,雪之精灵的灵力不断被吸收,自身灵力得到补充的璃雪缓缓睁开眼睛,四肢渐渐能够动弹。
闭眼,深呼吸,猛然睁开眼睛,仿佛与天地感应,四周风雪呼啸更盛,像极了被困千年的猛兽咆哮,若非这漫天纯白晶莹,直似妖魔入世。巨大的茧子瞬间膨胀百倍不止,遮天蔽日,旋转更急,漩涡卷起带动的力量使得整个夙忘山都在摇动。
忽然之间,茧子破裂成碎片,璃雪站在漫天飞雪之中,一身白衣猎猎飞舞,黑发在身后飘飞纠结成神秘、动人心魄的传说。胜雪白肤,吹弹可破,一如雪山女神,重生!
可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蕴藏了多少情绪的眼睛,是切肤之痛,是嗜血之恨,是灭世的绝望,是痛彻心扉却强装的隐忍,还是,她根本就没有表情?
额角左侧一个六角雪花的印记在青丝间若隐若现,隐隐闪着银月般的光芒。细看之下,原来一袭白衣早已不是先前所穿,外罩一件如云织就的纱衣,全身洒满飘落的雪花一般,而裙裾却如乌云攀绕,更如黑墨浸染,强烈的色差对比加上她的表情,使她显得更加危险而神秘莫测。
右手并指为剑,自眼前轻轻挥过,不知是何处借来的神力,当手指向洞口时,所有还未平静的雪花借着狂风的力道迅速汇聚成水柱状,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撞向洞口。
巨蛇陡然发出惊呼,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然而当势不可挡的“水柱”就要冲进洞中之时,仿佛撞在了什么无比坚固的东西上,訇然折回,如一场雪崩,雪花立即四散开来。受到力量的反噬,璃雪一时只觉五脏同时遭受重创,收势不住,一口鲜血喷溅出来。巨蛇见状又是一声咆哮,原本清脆的女声已然嘶哑。然而血滴落白衣之上,却是分毫不曾沾染。
她踏云而来,走近洞口,怔怔望着洞中的巨蛇,全然不顾嘴角残留的血迹。
洞中巨蛇不停摆动身躯,非常不安的样子。
“你,是二十年前,霍乱清绝的——墨雪?!你,是凌虚门的人?!”珊兮又惊又急。
璃雪一脸漠然,眼中仿佛还呼啸着席卷天下的冰雪。狂风肆虐,撩起长发,额角六角雪花的印记显现,散发着不可逼视,却是柔和如银月的光芒。
“是的,我就是,墨雪。凌虚门第五百零一代弟子。怎么,后悔了吗,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璃雪嘴角浮起苦涩的讽刺笑意,明明话中带着刀子,却更像是刀刃插在了自己的身上。
原来巨蛇就是珊兮。
珊兮沉默良久,望向璃雪的眼中更多的不是愤怒不是恐惧,反而含了更多的疼惜。半晌方才幽幽开口道:“是了,我早该想到的,二十年前,夙挽风为魔女墨雪叛出清绝,而十五年前却又突然出现在清绝,清绝对外称夙挽风是受魔女蛊惑方才做下大逆不道之事,然而江湖人都知道当年一孤剑侠对墨雪一片深情,又怎会是受了蛊惑而为之。但是为何后来夙挽风回到清绝,墨雪却销声匿迹,一直成为江湖上争议最大的秘密。五年前,璃雪长跪在清绝门前七天七夜,迫四大长老收你为清绝门人,想来你是冲着夙挽风来的吧?”
“珊兮果然聪明,只可惜,这世间却多的是我们预测不到的变数,墨雪本就无意扰乱清绝,让挽风背上欺师灭祖之名,再引起清绝与凌虚争斗更非我愿,然而,我又有何罪?!清绝毁我幸福,拘挽风之灵,悖逆天意,一切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当然,我亦必自食其果。”璃雪转身背对珊兮,遥望着一片肃杀的冰雪,眼中如灯影闪烁,突然闪过一丝狠厉,宛如月下寒剑出鞘,珊兮只看到她白衣飘飞,仿佛就要消失于风中,然而却听到好似幽冥地狱传来的冷峻声音,明明清脆如环佩叮当,然而语中所含的杀气与凌冽,却硬生生给人一种寒冰过体之感。一字一顿,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她说:“可是,天若亡我,我必逆天!!”说完,化为一道白色闪电,消失在东北方向的天际。
那是回清绝的方向。可是,凌虚也在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