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明月多云雾，今天也不例外。
一个浑身上下穿着玄重色的男人仰头望着天空，目光冷冽，外人看去，绝对想不到他如今在思索着什么。他眉头紧蹙，似乎正在为一件难以释怀的事情而烦心，路边有巡逻的士兵常常从他身旁走过，不过每一人看到他，都只是冷漠地收回目光，继续顺着巡逻的路线往前走，没有人想要和他搭话。
一个都没有。
“如果明天也是这样的暗月，我就去吧。”男人忽然开口了，自言自语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难以明白的意思。不过，这个男人的话本来就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心事。——要是他想做的事情被传出去了，恐怕整个楚军都会天翻地覆吧，他的命也没有了。
这个淡然静默的男人，正是跟随楚军出发的翟狄月。
也许，所有人都认为，会选择跟随在洛夫贤身旁的，一定都是没有眼光，自己也很没水平的谄媚之臣。可是任何一个见到翟狄月的人，都会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也许是看错了吧？这样一个正义凛然的家伙，居然是洛夫贤的狗腿子？
当然，这些人通常都是精猾精猾的老狐狸，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心思写在脸上。
于是翟狄月也能够顺服地淡定一笑，而他的对手也全部都更加骇然了。
这样一个丰神俊朗而又正义凛然的家伙怎么会去做洛夫贤那大奸臣的狗腿子？一定是脑子坏啦！
可是翟狄月的脑子偏偏又很好。
虽然他一路风风光光地走上台前，背后少不了洛夫贤的推力，可他也有真才实学，这常常让那些希望可以让这只走狗丢脸的人，反而吃瘪。经过了长时间的磨练，大家也算是明白了，这条走狗对洛夫贤真是死心塌地无人能管——罢了罢了，任他去吧！
会这样想的通常都是杜琼之和纳兰桀为首的老狐狸。
若是那些年轻气盛的新晋才子可就没有这么大的包容心了，面对这个风光的青年新贵，他们通常都在暗地里抱持着希望这货英年早逝，风光大葬的猥琐思想。可是，翟狄月偏偏就是当今圣上面前最红火的大官洛夫贤的倚重弟子，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深受栽培。
如今，他甚至被洛夫贤给推举到了纳兰拓的远征军中。
可以想见，以堂堂纳兰家俊秀名将的显赫身份，再加上纳兰拓并非没有带兵才能和经验，有了这么大一批楚国军人的共征，那么楚军怎么可能会失败？到时候，翟狄月等于去边疆滚了一圈，白捡了巨大军功回来，到时候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前途远大啊。
翟狄月不由得想起，他临出发那一晚，还被洛夫贤叫去说了一夜的话。
其实对翟狄月来说，洛夫贤所说的大半都是废话，只有一句，让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原本是嘱意将女儿嫁给你的，可惜啊，出了那样的意外。罢了，等以后你功成名就了，为师再亲自给你找一门门当户对的好女子！”
洛夫贤的女儿……是叫洛清荷吧。
他记得洛清荷，那是一个跟她爹她兄长们截然不同的温润女子。她温柔，美丽，而且还极富有才学，他见到洛清荷的时候，也觉得可惜，这么美好的女子，怎么偏偏就降生在了洛家？还好，出淤泥而不染，没有废了她的清丽性格，如今虽然只是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进士，但能够远离洛家，也算能够得到善终。
他喜欢洛清荷，但终究没办法娶她的。
没有人知道，翟狄月这个表面上将洛夫贤看做师尊，时时刻刻都恭敬对待的人，心里时刻存留的，是要将洛家毁灭的可怕思想。不是对付洛夫贤，也不是对付洛温显，翟狄月要的，从来都是洛家家破人亡。
正如当年，他的翟家。
“翟大人！”在寂静的夜晚，这种冷冽的声音显得尤为刺耳。
翟狄月微笑着转过头，并没有将纳兰拓的冷漠放在心上。如果他不是以洛夫贤学生的身份出现，他对和洛夫贤有关的人，绝不会比纳兰拓的态度更好。只是，纳兰拓还是太过于……善良了吧？明明他翟狄月是洛夫贤的学生，纳兰家的死敌，纳兰拓居然还可以让兵士们为他准备帐子——他原本还以为自己会露宿于荒郊野外呢。
“我希望您可以不要总是呆在我们巡逻的地方，这儿很危险。”纳兰拓冷冰冰地看着他。
“对不起，我马上离开。”翟狄月从善如流地转身回了军营。
纳兰拓的目光一直冰冷地钉在他的背后，真是，如芒在背啊。
等翟狄月回到了自己的帐子，这个情况才好很多。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忽然就笑了。
翟狄月很能够感受到纳兰拓对自己的厌恶，可是，即便纳兰拓这么讨厌他，依旧没有亏待过他的生活条件，现在不仅特意拨出了一间单独的帐子给他居住，吃饭什么的也不曾让他觉得不舒服。这种人，应该就是旁人所言的正直的傻瓜吧。
能够教育处这种傻瓜的纳兰桀，真的可以扳倒洛夫贤那只老狐狸吗？
翟狄月看得出来，在朝中虽然杜琼之和纳兰桀已经几乎太明显的联合了，也依旧不是洛夫贤的对手。没办法啊，他们做不到——洛夫贤那只真正的老狐狸，从来都不曾给他自己留下过一丁点的瑕疵。
所有的后患，总是被洛夫贤扼杀在襁褓中。
洛夫贤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赶尽杀绝。凡是被洛夫贤盯上的家族，总要遭受被屠戮殆尽的命运。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洛夫贤手中沾染这么多鲜血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迟早会有一两条漏网之鱼出现呢？
比如他。
比如腾巧和。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翟狄月没有办法将自己的仇恨掩饰得太好。每一次遇到洛家人的时候，他总是会很难克制自己的情绪。好在他遇到了腾巧和。他真没有想到，这个被洛温显捧在手心“宠爱”的女子，原来和他是一样的人。他们一样厌恶洛家，憎恨洛家。
而且，为了报复，不择手段。
不然，也想不出这么恶心的手段吧。
翟狄月在腾巧和那里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他的恨意，被掩埋在了更深更深的心底。他的心，早就锁死了，除非见到洛家人的尸体，否则他的心永远不会打开。永远锁死的心脏，就这样变得冷漠，他也逐渐变得冷血。
为了换取洛夫贤的信任，他手上岂非也沾染了无辜者的血？
可是，翟狄月他想报复啊。
他想，自己的心大概已经被仇恨灌溉得黑了。
他费尽心机爬到顶端，洛夫贤相信他是自己的人，项隹也相信他是洛夫贤的人——如果他愿意背叛楚国，那么他就会成为项隹与洛夫贤之间的一根刺，让这对君臣再也不能像往常那般相互信任。
真是下作毒辣的手段啊。
如果，他还是那个天真的翟家公子，绝对不能接受这种报仇的方式吧？
也许，长久地跟随在洛夫贤身边的他，血液也真的变得冷漠了。
连这种牺牲无辜者的方式，也能毫不忌惮地做。
今夜且将息，再看明夜月。
若是天仍旧如此黯淡……他不会再迟疑！
这一天夜里，翟狄月做了一个梦。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十岁的时候。
家宅平安，人人幸福。
他记得自己所住的那个院子里，也有一个帐子。那个时候的他，一直想要做一位将军。朝中有纳兰桀大人，勇武侯的名号传达到了他的家乡，令他欣然神往。那个小小的属于他的帐子，里面的布置和如今一模一样。
他现在终于也上了战场，可却只是一个旁观者。
齐军无能，楚军连胜。
眼看着纳兰拓就要披挂着巨大的胜利旗帜潇洒回国，翟狄月却悄悄地离开了军营。
月色黯淡。
不受欢迎的翟大人的帐子，没有人愿意去。
于是在所有人都庆祝胜利的时候，军营倏忽遭到了齐国大军的偷袭。
他们是夜晚来的，悄无声息地杀了大半醉得酩酊的年轻士兵。
翟狄月就跟在齐国将军的身后，茫然地看着这场屠杀。
为何，这场屠杀与多年前那样像？
此刻的他，岂非像极了他最憎恨的洛夫贤？
他如今……居然成了洛夫贤？
翟狄月忽然茫然无措，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纳兰拓。
纳兰拓用难以置信，继而憎恨无比的目光看着他。
这眼神，怎么也像极了那时候的他？
翟狄月忽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算是报复吗？
还是，只有他在堕落呢？
这样的报复，会受到伤害的真的是洛夫贤吗？
他一直以来想过无数次的报复方式……忽然变得无比可笑，无比幼稚。
然而，翟狄月已经不能回头了。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大人！”是他的亲信在喊他。
“将纳兰拓送去吧！”他们指了指齐军的方向。
“……嗯。”最后，翟狄月也只是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