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后院浴阁,步晨曦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存放旧衣大木箱里翻出一条白色纱巾蒙在脸上,然后出了幽婉园,向膳园的方向走去。
曦色朦胧,膳园几位主厨居住的小院从左数第三间小屋内,微弱的烛火照映着靠窗的一张硬木床塌,那是杜炜铭的床。此时,杜炜铭气息薄弱地躺在硬木床塌上,他的脸消瘦苍白如纸,他的神情黯然无光。他那虽消瘦却宽敞的胸膛上,束着一条约半米宽,雪白中渗有血红点点的绷带,而绷带之下,黑白交错条纹的被褥皱叠成数层散落于肚腹上方。
杜炜铭的床塌前,坐着一脸疲惫之色的汪贵平。
对于杜炜铭,汪贵平一向视为亲子般对待,他一直幻想着将来老了,能够得杜炜铭承欢膝下,替他养老送终。而近年来,他也是知道,杜炜铭对医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为此,汪贵平不惜动用家底,替杜炜铭准备研习药物药性所需的一切材料,甚至为杜炜铭,买通每日清晨外出采购菜品的外购小李子,让他多买两只活兔回来让杜炜铭拿去做实验!
正当汪贵平欣慰的开始替杜炜铭张罗着在城里购置一间店面行医之时,却不想在数日前,杜炜铭趁他回家看望妻女不在府中的那夜,不知是否招惹了邪神引得邪气上身,竟是拿刀往胸口刺。幸而,那夜他的好友方大厨睡得不沉,在听闻隔壁屋里的响动声以后,心中生疑过来查探,这才及时发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杜炜铭,并让徒弟连夜出府请来大夫救回了杜炜铭。
当汪贵平回府得知此事以后,悲痛得气血灌顶,当即昏迷过去。接连几日,汪贵平日日夜夜都守护在杜炜铭的床塌前,每每望着杜炜铭那毫无血色的苍白面色时,就禁不住老泪一把把掉,至这会子已是三日三夜未曾合过眼了。从前,他的铭儿,也是像杜炜铭这般死气沉沉一睡不醒,如今,他好不容易才又遇着了转世的铭儿,他真不敢想象,倘若杜炜铭也出个甚三长两短,让他这个白发人再送一次黑发人,他可怎么承受得住?
想到这些,汪贵平喉头又是一酸,双手握住杜炜铭的手捧到胸口,伤伤心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失声痛哭道:“炜铭啊,你可千万不能丢下师傅啊,师傅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你就怎么忍心一睡不起了?”
步晨曦来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就目堵了这一副凄凄惨惨的画面,心头也是一阵发酸,使起袖子抹了抹泪,悄然地转身离去。
那夜亲眼目堵了杜炜铭医治二小姐的过程,次日夜里,步晨曦趁幽婉园里的人歇息以后,偷偷到夕霜小筑找莲儿打听过二小姐的身体情况。莲儿说那日清晨二小姐醒来以后,那伴随了二小姐四年多的病根已是彻底清除干净了,只是因皮肉伤口太深,能起塌走路尚需几日。步晨曦听后暗暗称奇,同时对杜炜铭的医术深信不疑。
步晨曦原本是打算来向杜炜铭讨个法子,看看有甚药物能将右脸消失的花印重新点上,不料杜炜铭却为保全二小姐的名声不惜以命相抵!望着屋内老泪纵横守护在杜炜铭塌前的汪厨子,和躺在塌上生死未卜的杜炜铭,步晨曦羡慕杜炜铭有得汪厨子这么个如父如母的长辈呵护在身边的同时,只能默默地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场凶劫。
步晨曦离开膳园,出府找了间药铺,称了一两朱色药物回府,寻了处偏僻的地方,将药物碾成药末,以固液调合了凭借记忆中的花印涂抹在脸上,待药物固液凝结以后方才取下面纱,回幽婉园见步晨婉。
而步晨曦刚一踏入幽婉园内,一直不缓不急尾随在步晨曦身后的萧浪方才停下脚步,他那妖异邪魅的眸子敏锐地透过幽婉园主阁里屋敞开的纱窗,将一脸心事重重,穿着雪锦华裳,美丽端庄的步晨婉看个清清楚楚。萧浪打量的时候,步晨曦的身影已翩翩走到步晨婉的身边,向步晨婉恭恭敬敬,同时却又娇娇羞羞的福了福。萧浪看到这里,方恍然喃声道:“原来,她确实是丫鬟!”
鬟字一落,萧浪心中又是一痛!可这感觉刚一产生,萧浪却是面色大变。他是一个浪人,曾经年少轻狂,仗着一身名动江湖的各派内门武功,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结下的仇家不少!都说温柔乡乃英雄冢,男女情事,他绝对不能碰!既然而今无意碰上,在发现之时,就必须挥剑将之斩尽!否则,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想到这里,萧浪邪魅的神情重回脸上,他再次遥遥地望了一眼那个在不知不觉间,已是扎根入他灵魂深处的佳人,忽而神情一冷,脚下轻点地面,飞身跃向一旁的树林,悄然地离开了步府!
步晨婉在昨日下午求得步晨曦答应以后,为免夜间步晨曦见了她羞怯尴尬,便带着凤娘到落秋园看望步晨秋。到了落秋园,步晨秋热情地挽着步晨婉的手,要步晨婉教她下棋。步晨婉正苦无借口留宿,自是欣然应允,细心地教了整整一夜。而在露潮将起之时,步晨秋下得乏了,嚷嚷着先歇息一会儿,拉着步晨婉的手不要她走。步晨婉便命凤娘回园替步晨曦准备香熏温水,然后才安心地歇在了落秋园!
此时,步晨婉再见步晨曦,尽管她已事先做好了准备,可仍旧不知该如何开口提义父已答应将步晨曦许了宋飞将军作妾的事情。想到宋飞,步晨婉心头顿时就有难以理清的复杂情绪翻腾,她柔婉的明眸徘徊在步晨曦的脸上闪闪烁烁,久久发不出一个字来。
“小姐...你,你昨夜去哪儿了?”望着步晨婉欲言又止的神情,步晨曦也如步晨婉一般,羞涩得不知该如何启口,最终,她垂眸随意找了个话题打开了话匣子。
步晨婉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日我生辰,秋妹妹便缠着我要教她下棋,昨夜我见精神不错,便让凤娘随我去落秋园了!”
步晨曦点点头,忽而之间又是没了话头。
这时,步晨婉似作了个甚重大的决定一般,望着步晨曦深深地吸了口气,慎重道:“曦儿...有件事,姐姐本该在昨天就告诉你的,只是昨日...”说到此处,步晨婉顿了顿,目光一闪,却是别开脸去,不忍去看步晨曦稍后听完话以后的反应,接着道:“那日姐姐生辰,宋将军所属副将陆彰来府中作客,义父留他小住几日!”
步晨曦听得迷糊,抬眸疑惑地看向步晨婉。
步晨婉以着极为愧疚自责的语气沙哑着声道:“陆副将此来备了重礼,是为宋将军向义父‘提亲’而来!”
步晨婉说话的时候,特意将提亲二字语调用得极重,是想步晨曦能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意。不料,步晨曦听了却是误解了她话里的意思,只当宋将军看上的人是步晨婉,又见步晨婉神色凝重,还以为老爷答应了这门亲事,惊得双手轻捂着嘴,一脸难以置信的惊呼道:“提亲?老爷答应了?”
步晨婉一看步晨曦的脸色,就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以眼神示意让她安静下来,“曦儿,你且听姐姐说,宋将军十六就上战场杀敌,有勇有谋,建立功勋无数,很受圣上倚重!前年与大庆国掠齐州一战中,宋将军大挫大庆军,得圣上钦封威武大将军,欲将最宠爱的紫烟公主下嫁于他,奈何宋将军以未到不立之年为借口推辞了去!明眼人其实都看得出,宋将军那其实是不喜紫烟公主刁蛮的性子!曦儿你性子温良,又是宋将军亲自看中的人,就算只是嫁去为妾,但若你谨守本分,好生孝顺公婆,想必宋老夫人也会看在宋将军的面上,不会太过刁难!”
步晨曦只觉‘轰’地响起一声晴天霹雳,思绪被炸个粉碎,她终于听懂了,小姐的意思是,宋将军派陆副将来提亲的人,不是小姐,而是自己?已失去清白之身,如今已是残花败柳的自己?常言道,娶妻纳妾当择贤,而在这贤之前却有隐晦的词儿,那词儿就是身家清白的贤淑女子!试问,世间有哪个男儿愿意纳一个已是残破之身的女子为妾?这不是给自己无端扣上一顶给世人耻笑的绿冠吗?
步晨曦此时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样,被步晨婉的话震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就那么伤心欲绝的,怔怔的望着步晨婉!她不敢相信,小姐明知她如今已是残柳之身,还将她配作他人为妾,这不是明摆着将她往火坑里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