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衫女子一个踉跄,那士兵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只消轻轻一捏,女子白嫩的胳膊便无力地垂了下来。士兵毫不费力地一推,女子跌坐在地上。围在一旁的士兵立刻挤了上前。
苏小烬从三生镜中看着那女子身后滔天的江水,忽然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撑着手看着滚滚的江水,那儿应该会有人出现!这预感越发强烈。
布衫女子的衣衫已经褴褛不堪,几乎不能蔽体。她死死地咬着唇,不肯哭也不肯叫。最后一层防护亦化作虚无。布衫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她口中一用力。鲜血自口中喷薄而出。
就在那一刹那,滔天的巨浪掀起。士兵们惊叫着欲跑开,但那巨浪席卷地太突然太猛烈,河岸边的人尽数被卷进了江水之中,不留丝毫痕迹。
巨浪迅速褪去,片刻之后只剩下滚滚的江水兀自流淌着。但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江面上忽然立了一名男子。湖蓝色的锦缎,黑色束腰,宛如神祗一般注视着怀中的女子,目光悲悯。布衫女子紧闭着双眸,唇畔还有血流下滴入男子的衣衫里。
华信忽然叫了起来:“冰夷伯伯!”这个名字如此熟稔,苏小烬只觉心间一颤,仿佛触碰到了什么让她无比眷恋熟悉的温度……
三生镜中场景变幻,女子立在一株龙须草之前,好奇地看着身边的鱼儿在结界外游来游去。换了一声素白色的衣衫,远观之飘然若仙。
“翎羽。”冰夷大步走来。
名唤翎羽的女子转过身来,双眸清澈可见底:“你是水里的神仙?”声音似黄莺一般悦耳。
“是。”
“方才是你救的我?”翎羽瞧向眼前这个好看的男子。
“是。”常年的独居生活让冰夷开始不习惯说话。身为天神与天地同寿,渐渐看透了世间万物。但这一次他竟忍不住出手相救……
“我们凡间有句话,大恩不言谢,唯有以身相许。水里的神仙,不如我以身相许吧?”女子负手含情脉脉地瞧着男子。
冰夷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一时间竟有些窘迫。
女子忽然笑了起来:“原来神仙不知所措的时候,有趣儿。”
冰夷这才知道自己被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调戏了,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道:“若你养好了伤便回家去吧。”
翎羽似是被微微刺痛,声音沉了下去:“我哪儿还有家。爹爹战死沙场,娘亲殉情。天大地大再无我容身之处。你们神仙都好狠心!”
“……”冰夷抬了抬手,却又落下。尘世的情感与他太过陌生,他并无切身体会,也不知从何安慰起眼前这个凡人。
瞧着眼前男子若有所思的模样,翎羽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眼中含了泪声音中满怀忧伤:“神仙哥哥,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以后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哦,好。”
翎羽没料到冰夷竟这样轻易就答应了她,几乎要一蹦三尺高。
天地间的神仙多半都有华贵的府邸,冰夷这样上古的天神居所更该是富丽堂皇,甚至该有座宫殿才是。但翎羽前前后后在水底转了三圈,这才认命地发现这个神仙还是穷困潦倒,所有财产只有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三间的小茅屋。
冰夷独来独往惯了,对于忽然多了一个凡人一事一时间也没放在心上。三天之后,他忽然想起这件事,便前去看望一下那个女子。推门入屋,却见女子仰面倒在床上,气息奄奄。
他连忙注了些神力给那女子,却丝毫没有起色。冰夷这才觉察到不对劲,却又不知哪里出了错误。他拎着那女子的身子晃了晃,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冰夷不知所措地踱着步子。身为天神数万年,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事。正苦闷间,忽然听得门外有小孩儿叫他的名字。
他向来深居寡出,会出现此处的除却他多年老友华东君。果然,一名宛若谪仙的男子落在水底,一手牵着一个垂髫小童。一男一女,粉团似的。
妖尊一见冰夷便皱起了眉头:“怎么有凡人的气息?”
冰夷将妖尊让了进去,两个粉团便围了上来,一口一个伯伯叫得亲切。妖尊一眼便瞧见那个仰面朝天的女子。
“你来的正好,来帮我瞧瞧这个凡人怎么了?”冰夷将妖尊引至翎羽身边。
妖尊瞧了那女子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和这女子是有何深仇大恨么?”
冰夷不解:“并无。”
“她这是被活活饿了三日,再继续下去怕是就不行了。”
冰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凡人还要裹腹!”顿时一屋子三只狐妖都是无言以对。
妖尊走后,冰夷便去湖中捕了一只鱼,又亲自动手生起火来。这数万年来头一遭,鱼被烤的焦黑。冰夷也不知道去刺儿,直接将鱼塞进了那姑娘口中。
翎羽终于被鱼刺儿卡醒,费了好半天劲儿才咽下去。冰夷瞧见翎羽醒来,不由生出了一丝愧疚来。翎羽泪眼汪汪地瞧着冰夷,忽然扑了上去,嚎啕大哭:“神仙哥哥,你又救了我一次。以后我一定粉身碎骨做牛做马相报。”
冰夷不知所措地张着胳膊,由着翎羽抱着。那之后,翎羽便整日跟着冰夷。饿的时候她就捉几条鱼来,然后让冰夷用三昧真火烤了吃。有一阵子翎羽总想着报恩的事情,每每想为冰夷做点事,就总缠着他。
“神仙哥哥,你有没有要缝补的衣服啊?我女红可好了。”
冰夷瞧了瞧自己的衣衫,虽然穿了几万年,却无分毫磨损。他摇了摇头。
翎羽不依不饶,冰夷最后无法,只得以法术撕了个小口丢给了她。要知道这件看似寻常的衣服却是冰夷的战袍。当年上古天神以无上神力都难以摧毁分毫。翎羽高高兴兴地用他屋子里施了咒的定海神针补好了衣服,满意地绣了只翩然欲飞的蝴蝶还给了冰夷。
除却这个凡人时常每日三餐比较麻烦,其余她也都能自食其力,因而冰夷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过了一阵子,他盘膝入定睁开眼便总能瞧见一屋子的鱼干鱼片鱼肉。好几次他都以为是哪个仇家寻上门来示威来了。只是以他的年龄,曾经的仇家早就灰飞烟灭了。
渐渐的,他入定的时间减少。闲暇无事他都会习惯性地打开水镜看着那丫头忙忙碌碌的身影。在水底生活久了,翎羽捕鱼的本事越来越高,好几次还捕来鲷鱼。每次出外捕鱼她都会捡回来许许多多色彩斑斓的小石头。他最喜欢看这丫头一颗一颗小石头耐心地摆着装点茅草屋的模样。
她并不常来打扰他,每每忙完了所有的事情她就坐在茅草屋前伸着手指在水底细沙上作画。有时候巍峨的房屋,有时候是山野动物,有时候是人。有一次,她竟画了一个男子。
水镜一阵波动,冰夷第一次感觉到他那颗几乎与天地同寂的心起了波澜。
翎羽勾勒完男子的轮廓,满意地起了身。忽然瞧见冰夷竟站在她身前,她连忙伸脚将地上的画抹去。冰夷指着地上的话,神色如常:“那是谁?”
“呃…是…是一个人。”
“是你心上人?”
翎羽红了脸,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等了半天不见回复,她抬起头。却早已不见冰夷的身影。翎羽只觉莫名,神仙的脾气还真难琢磨。翎羽没意识到她此生有机会见到了一个上古天神吃醋的模样……
冰夷盘膝入定,却发现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方才的话反反复复回响着。冰夷负手踱了几步,心道,一定是心魔作祟!他回身盘膝欲斩除心魔,却心意一动又打开了水镜。
她又在沙地上画画。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画画。从最初的粗劣到后来越发精致。她的目光那样痴迷。冰夷心中每每都会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那轮廓一天天清晰起来,冰夷如常打开水镜漠然地看着她又在那儿作画。手势轻灵,很快画作一挥而就。冰夷忽然瞧清楚了那男子的面容,他取出一面镜子。沙地上男子的容颜和镜中人面容重叠。冰夷这才恍然明白,她一日日画的竟是他的容貌!
翎羽拍了拍手上的沙子,回屋去取定海神针来缝补袖子上的破洞。她拎了只藤椅出来,一出门便见熟悉的身影立在沙地旁出神地瞧着那幅画。
翎羽像是被看破了心思一般,回身欲进屋。却听见冰夷问她:“你画我做什么?”
“我…我闲来无事随便画的。不会冒犯了神仙哥哥吧?”翎羽局促地捏着定海神针。
“不会。你画得很好。”冰夷蹲下身,伸出手指。笔走龙蛇,女子的容貌很快画就。翎羽蹲在冰夷身边,拍着手:“好像!神仙就是神仙,做什么都比我们凡人容易多了。”
冰夷看着翎羽欢喜的容颜,万年不变的面上竟露出一丝笑来。翎羽如同捡到了宝贝一般,叫道:“神仙哥哥,你笑了!真好看。”
冰夷低了头,继续作画。很快,几个栩栩如生孩童围绕着翎羽和冰夷奔跑的样子便画了出来。翎羽不解:“这些小孩儿是什么?”
冰夷知道凡人懂得事物少,便耐心地解释道:“天地万物阴阳结合化生万物。这男为阳,女为阴。男女若在一起便会繁衍子息。这地上既然画了男子和女子,就必定会有孩童。也就是他们的后代。”冰夷难得说了这么多话,身边人却丝毫不领情,居然跳脱着跑开了。
翎羽一边关上门一边叫道:“神仙哥哥你是坏人!翎羽不理你了!”
冰夷不解地透过门看到屋中满面通红的女子,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凡人的心思为何这般难猜?
一连几日,冰夷都闷闷不乐。却见水镜中那女子成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好几次哼着不着调儿的曲子还笑出声来。他怕惹恼了她,不敢现身,只能一个人在屋子里郁闷地翻着上古的典籍,希冀能找到一些解决的方法。
他正翻到《南华经》,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透过门瞧见翎羽颇为气愤地捶着门,他忙开了门:“怎么了?”
翎羽两手叉腰,横眉道:“神仙哥哥,你什么意思?始乱终弃么?”
“何出此言?”
“何什么言!你前几日还同我说生孩子的事情,转头便也每个音讯。这不是始乱终弃是什么?”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嘴上不饶人,却还是红了脸。
“生孩子?”冰夷想起那一日的事来,原来她是误会了。冰夷想着松了口气,连忙解释道:“翎羽,你误会了。我并未说要和你生孩子。那只是阴阳结合必然会产生的结果。我那日只是解释给你听。”
女子立刻红了眼,泪水滚滚而落:“你不喜欢我?”呢喃了几声,女子忽然伸手捶了冰夷一下,叫了声:“坏人!”说罢扭身便跑。
冰夷怔愣着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瞧见她横冲直撞很是担忧,便飞身追了出去。也不知这丫头怎么跑得那样快。他追上的时候已经出了结界,她在水中游得飞快。冰夷拦住那丫头:“你仔细点儿。这附近有龙宫的人,他们会吃生人。”
翎羽仍旧幽怨地瞧着他,冰夷忙解释道:“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很喜欢你!你别乱跑。我答应你,你若想生孩子便生孩子。”
冰夷瞧着翎羽,却不见她回应,面色越涨越红。一开始冰夷以为她害羞,直到她快翻白眼的时候冰夷才反应过来,她这是憋气久了!情急之下,冰夷抱住翎羽,吻住了她的唇渡气与她。
龙须草轻轻招摇着,水中晦明变换之下,宛若神祗的男子抱着怀中的女子,唇齿交缠。那一个吻绵长得如同要进行到时光的尽头……
而苏小烬却瞧见三生镜中,女子身后的水草中一双闪着绿光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