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儿的心思尽数给了你家公子了,日后你在府中可是能顺畅不少。”叶骋偏过头去,悄悄咬了咬唇。
陆泽骧坐回来时看清了,却也依着性子没去在意,仰着头顾左右而言他:“这般天气,许明日不见太阳。”
叶骋攥了攥拳——这天气于他,一早便阴了。陆泽骧看得出一些眉目,不禁抿唇挤上满面不衬心意的笑,缓缓问道:“少爷对小小姐如此关护,私心也是有一些的罢?”
男孩的眉心骤然拧在一起,表情轻微扭曲,显然是因陆泽骧戳中了心事。嘴上却拒不承认,矢口驳道:“我向来当瑾儿作亲妹妹,要论私心也必定是出于这许多年的情义!”
“情义?”青年人凝着他微红的面颊的眼笑得弯成一段山溪,咧嘴问,“情义与志向若是相立,叶少爷将作何抉择?”
这话问得突兀,叶骋思索许久才应道:“情义自比志向重许多。”
陆泽骧注意到男孩瞳孔中的变化,由遮掩变成坚定,坚硬如铁。
须臾,叶骋转回脸来正对着陆泽骧,青年人的笑容即刻僵固在面上,如一尊刻失手的木雕。
“于武士来说,多会选哪一个?”
“情义固然重要,”陆泽骧说,“只是情义若牵扯到不相干的事,大可弃之不理了。”
“你说弃义?”男孩的浓眉挑了一挑,语气中毫不掩饰地夹带着一丝鄙夷。
陆泽骧不置可否,只说:“许多武士的论调,言‘速度与决心才是至关重要’,不少人也的确因情义影响事局,成全了旁人。”
叶骋似乎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原本就明亮的大眼睛又瞪大几分,声音弱了弱:“武士的信义不该是仁义忠信么?”
青年人一听了这话到底没能稳住,笑态已到了失礼的地步,结实的大掌紧攥着前襟,弓起身将整面埋在盘起的膝间,几乎要笑得背过气去。叶骋怔了一瞬立即醒悟出这人在笑自己浅薄,于是咬牙霍然站起,怒道:“不说便罢,何必如此给人难堪?我虽是黄口小儿不假,却也不屑与你这般杂人相交,当真辱没了武士的刀剑!”
陆泽骧听了这话竟笑得更失态,半边身子歪倒,衣襟松散得将要滑落,笑声高亢直直地刺进男孩耳中。男孩将要暴怒了,分足而立,攥拳吼道:“你以为我不敢将你如何么!”
“咳咳……自然不是……”陆泽骧努力守住笑声,却还是呛咳连连,挣扎起身整齐了前襟假意正襟危坐,,正视叶骋道:“叶少爷少年英武,又出身名将门第,风尘小仆自然不敢有意冒犯。仆下今日笑气过剩,少爷望见谅……”
话音未落,腰间忽传一阵微震,四尺长的剑刃随着响亮的“铮”声落下,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距脖颈半寸,毫无偏差。
最后一声笑卡在喉间,被主人悄悄咽回去。喉结在刀锋前颤了几下,随即连呼吸都再未出一回,直到男孩沉沉地开口:
“谬论。”
那一瞬,陆泽骧只觉时间凝固得动不得半分,指间竟也有些凉意,男孩目光凌厉,像是剑锋扫过面门,陆泽骧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两下。
那双眼睛中透出来的光仿佛挟着一柄柄利刃,令与它直视的人万箭穿心,不自主屈于它的主人足下。
男孩胸阔腰直,身形武壮,阳光下凛凛如虎豹,已尽显将君之势。
陆泽骧到底武士出身,只一晃神便定下心来,继而又扯开笑脸,两指按在剑上将脖颈往一旁挪了两寸,讪笑道:“不过一句话,叶少爷难不成要将我宰了炖汤么?”
叶骋竖着一双眉瞪住陆泽骧的脸。那张叫人看了想踏上一脚的脸此时微微泛白,笑容也略显牵强,叶骋的心一下就明朗了,收了剑命令道:“随我来!”
陆泽骧抿抿唇爬起来,拍净身上的泥土提步跟上去,心下无奈——若非拿了剑去,他定是不会跟他去。
“小子算计不浅啊……”
心下念几句,脚下却紧紧地随着,不吐只字。
叶骋领陆泽骧过了后庭,沿小径直走半柱香时便见一堵矮墙,翠藤碧叶爬满了砖石,极为茂盛,想是走到了尽头。藤草间严严实实掩着一扇小门,古旧的黑漆脱落了近一半。
“这是……”
“府里的后门。”叶骋转头道,“你翻得过去么?”
陆泽骧捏着下颌走过去随意打量了几眼。
矮墙约莫九尺余,以陆泽骧的身长,只消踮一踮脚便能接近平齐。不过陆泽骧的性子天生好玩,摆出一副叫人见了心里极别扭的笑脸,回身问道:“那边有什么好物什?”
“没有。”
“那我若翻了过去,有什么奖赏么?”
“也没有!”叶骋提高声音,拒绝得干脆利落。
“啊呀,这便不好办了……”陆泽骧抓抓头发,假作苦恼状,为难道:“我又不熟悉这地方,倘若没有奖赏,怕是很难有人愿意卖力。”
叶骋脸上明显愠怒,忍了忍,耐心问道:“你想要什么奖赏?”
“不多。”陆泽骧满面笑容看得叶骋心下慌乱,“带我识遍榭城,如何?”
“如此……即可?”叶骋不太相信眼前人能不算计他。
“如此即可。”眼前人应得干脆。
“你若过得去,榭城的每只老鼠我都领你识得!”
“那请少爷记得这话,武士可从不反悔。”
陆泽骧这才踮起脚尖双手攀上了墙头。
叶骋一瞬不瞬盯紧他,却还是奇迹一般漏掉了他自墙脚至墙头的影子,一晃神的工夫,群青色长衫已然在墙头飘摇,仿佛被风卷了上去,并未见其动作分毫。
“你……如何上的去?”叶骋仰头喊话,双眼晶亮。
陆泽骧眯眼笑得温和,道:“自然是轻身的武艺。于武士来说,这矮墙着实还算不得什么。”
“带我过去。”
墙头上的人探下脚去,青色靴面上挂上个白色身影,摇晃着接上了墙头。陆泽骧方才望出去,墙外原是一片野地,野草枯黄足有半人之高,极目不见尽头,大约是生到了城外。叶骋一般大小的幼子站在其间,野草梢头已及胸高,是个极好的隐蔽之处,便连一般身长的成年男人都藏得住。
脑内反映着,这是叶骋平时藏兵器的地方。
果不其然。
叶骋手握长剑纵身跃下,轻车熟路自墙角摸了一杆枪出来,道:“这里已经出了府,那日清晨便是在这里与老头儿对峙叫你家公子遇见的。”
“我不知。”陆泽骧坐在墙头上摇晃着双腿,“那日我一入城便同公子走散了。”
“我叫你来看看我的兵器,没有闲情理会那些琐事。”
陆泽骧暗地撇了撇嘴,纵身跃了下来,衣袂如风。刚落稳便探手接了迎面抛来的长枪,竟不防被闪到了腕子——枪身看似实木,实则木中空心,分量十足许或是内中裹着玄铁,枪头裹着几簇红缨,挥起来烈烈生风,威风凛凛。
于幼子来说,确实是杆实实在在的好枪。
不自觉赞道:“好枪……”
倏忽疾风破面,寒光凌冽的剑尖直至鼻下!
陆泽骧猛惊了一下,豁然抬头盯住野草间英眉自威的男孩,正见一双剑光璀璨凶如虎豹的明眸,枪杆“当啷”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