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陆子逸对面的是瞎子,正是猜先的时候,不知是朝鲜那边的哪位使臣,站出来道:“皇帝陛下,李棋士盲眼下棋,但大明第一棋士却可以眼观棋局,是否有失公平?”
众人哑然,虽然陆子逸早在京师颇负盛名,但是除了御前棋半子负于前棋圣周源的名局之外,很少参与棋坛上的其他赛事。况且陆子逸是九人之中最年轻的,坐在象征棋力最高的一席,压力也最大,众人还是希望他能稳稳妥妥地拿下一局。和李瞎子下棋的话,他至少还有这不可忽视的优势。
此时,左边明朝的一位官员上前一步向万历帝施了一礼,方道:“圣上明鉴,李棋士长年下盲棋,自然轻车熟路,这对于陆棋士来说,也不公平啊。”
万历帝只是淡淡挥挥手,让二人下去,之后看向陆子逸,道:“陆棋士自己决定吧。”
陆子逸先是微微一怔,复而浅笑,以臣礼向万历道:“子逸虽非大明第一棋士,但愿意为陛下成全朝鲜使臣的请求。”
万历帝只点点头道:“人中龙凤,当是如此。”
陆子逸下盲棋,魏长卿是从不担心的,他曾与杜芝舫、王元所、赵延华三席同时下盲棋局局皆胜,自然实力不俗。魏长卿刚要抓子猜先,坐在他对面的白面书生却忽然道:“今日要下雪。”
他说完,李焯、白璟和旁边的几个朝鲜棋士也回过头看他。
只见白面书生缓缓起身,泰然自若地走上御前。几名羽林侍卫猛然上前拦住,那白面书生被撞得后退了几步,却只笑道:“以为这样便可拦住我么?”
说罢,他左腕微倾,左手呈一握的姿态,轻轻在两个羽林卫眼前一扫。若是近处的人看,这白面书生的动作无异于在空气中挥了挥手,但是魏长卿逆着光,却将一瞬间的剑影看得真切。
白面书生的手中握着一把剑。
此时,护卫在万历帝身边包括老吴在内的三个锦衣卫按刀不动,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此人手中握着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在御前衣袖翻飞,滑稽胡闹的棋士而已。只是须臾片刻,那两名羽林卫身上的软甲便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二人钝钝倒地,当真是剑过一瞬,见血封喉。
魏长卿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向老吴喊道:“是含光剑!”
魏长卿虽不识兵器,但肚子里还是有几本书。《列子·汤问》中曾记录过殷天子铸造的三把剑,分别名含光、承影、宵练。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宵练,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则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之时,骜然而过,随过随合,可兵不血刃。
他没有想到这把含光剑竟然真的存在于世。
老吴一听,自知情况不对,立刻大喝一声:“护驾。”,手中的绣春刀早已出手。那白面书生并不惊慌,见吴乐的刀迅捷而来,便以剑锋相应。吴乐已是魏长卿见过的少数高手之一,然而这位白面书生却应对自如。再加上他手中持有含光一剑,对方很难判断他出剑招法,所以既便与老吴和众多羽林侍卫周旋,那白面书生也如鱼得水。
两侧的大臣早已乱作一团,然而万历帝与郑贵妃却正襟危坐于龙椅上,似乎眼前不过是一场闹剧。此时,戍守在外面的锦衣卫和羽林军早已冲入承乾宫护驾,但是上魏长卿未曾想到的是,两队锦衣卫走到了朝鲜棋士和昭和弈苑棋士的身后,将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当冰冷的刀刃触及魏长卿脖颈的一刻,他意识到万历帝早就知道今日的变故,是故意不告诉自己。而锦衣卫忽然将棋士们团团围住,似乎是要做以要挟,难不成建文之后就在这些棋士之中?
老吴虽然先手出刀,但是白面书生的剑却更快,且出剑方向秒到颠毫。吴乐只觉眼前之人身段极软,剑法精妙,其手中恍若无物,却依然可以感到剑锋扫过的凌厉之气。吴乐遂只能按照直觉横刀架封,却找不到任何攻击的间隙。只是白面书生毕竟剑快一筹,料敌机先,只见他手腕轻轻一转,看似刺向吴乐的额头,但剑尖便转而刺向吴乐下盘,逼得吴乐不得不撤回攻势回刀格挡。
吴乐虽得万历之命要活捉与建文之后相关的人,但是凭着自己多年经验掂量,这位年轻剑客并非凡夫俗子。他的剑法有点江湖气,却又似正派武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只是面对此人若不拼尽全力,恐怕自己也性命难保了。
另立于万历帝两侧的锦衣校尉见吴乐并非书生对手,正要拔刀相助,却被万历帝喝住:“都住手吧。”他从龙椅上站起,两侧无论是朝鲜的官员还是大明的官员皆悉数叩拜,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万历道:“这位后生倒是练得一手好剑法,只是不知,你同时对付三名高手并斩下朕的头颅快,还是下面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棋士成为刀下亡魂快?”
魏长卿心里一凉,万历帝果然疑心建文之后在棋士之中,不管那白面书生是否刺杀万历帝的手,至少那所谓建文之后必会死于锦衣卫的绣春刀下,因此白面书生的刺杀便也毫无意义了。而自己真的会成为万历帝的刀下鬼么?
然而,那白面书生冷然一笑:“我建文一脉的仇我自己报便是,何故牵扯上他人性命。”
说罢他也不管不顾,正欲回身挑向吴乐,忽然不知何处射来一黑羽箭。白面书生便收回攻势,拨挡飞箭,黑羽箭方一触碰到含光,便分裂成无数小箭簇。白面书生的右臂被扎成了个刺猬,鲜血顺着他的袍袖浸散开来。
吴乐一惊,这是东厂最新研究的黑千羽,难道东厂也介入此事了?
“臣东厂提督司礼秉笔太监陈矩,救驾来迟,还望赎罪。”只见一老者跪于大殿外,起身之后,道,“速速将逆贼拿下。”
那白面书生右臂受伤,自知若此时硬拼,不仅不能伤万历帝分毫,更有可能死在此处。他乜斜陈矩与一众锦衣侍卫,昂然定立了身,道:“建文之后朱常浣改日再来叨扰。”
不仅是魏长卿,就连吴乐和陈矩都略微一怔,此人右臂受伤,就算武功再高,还能逃得出三名锦衣校尉、羽林侍卫和东厂的重重包围?就算他走得出承乾宫,还有重重宫门和高耸的宫墙。
白面书生话才说完,余下的两侧羽林侍卫早已挥刃相向,他只侧身一闪,随即蹬着御阶的朱漆描金柱腾空一跃,又躲过了老吴和另一名锦衣力士的绣春刀。落地之际,他忽然从袖中甩了三支银镖,此三镖分别打向万历帝的三个致命之处。老吴知道对方是让自己和另两名锦衣卫抽身护驾,但此时也无破解之法,毕竟对方死不足惜,可若是陛下有了意外,就得不偿失了,正所谓要命的怕不要命的。
吴乐等人回身打镖之际,白面书生轻轻一跃,如驾云一般顺着藤黄十二纹龙云幔蹿到了宫殿穹顶的大梁上。他将反手将云幔一斩,一边沿着大梁向外疾奔,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云幔。陈矩又命人朝白面书生射了几箭,然而那黑千羽刚一碰到云幔,便四裂开来,嵌入了柔软的布料之中。
魏长卿不禁暗叹:“此人不但武功高强,也懂得以柔克刚之法。”
他正叹着,只见白面书生在大殿门口处纵身跃下,数十名羽林军以长矛相应,却在含光剑下尽数折断,如同细草之遇严霜。借着剑势,白面书生直逼陈矩,似要取下对方头颅一般,却在剑锋将触之时忽然收了剑,将整条云幔扔向陈矩。云幔宽大,一下子将陈矩遮了个严实。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也难怪陈矩会中招。白面书生脚尖只轻轻在陈矩身上一点,闪了身,便逃向了别处。
此时朝堂上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建文之后可以说是大明皇室最大的忌讳了。而忌讳这种东西就是,就算不说出口也不会消失,你闭上眼睛,也不能说它不存在。况且在靖难之后,和建文有关的事民间频出,而且传闻经常越来越奇。如今又来了个武功高强的后生自称建文之后,其真假先不细辩,光是这份气魄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万历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然而下面的陆子逸却没忍住,他似乎觉得那白面书生刚才那一招有趣的很,便不小心笑出了声。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东厂提督身上踩一下,然后逃之夭夭的。他身旁的李焯吓得赶紧扯了下陆子逸的衣袖,陆子逸方才恢复了常色。
厂卫、锦衣卫的人和羽林军都去追了,不知是为什么,陆子逸刚才那一笑也缓和了些许气氛。万历帝深吸一口气道:“继续下棋。”
陆子逸等另八名棋士自然可以开始继续下棋,但是魏长卿只能空对一座。此时,吴乐走到魏长卿身边,耳语道:“魏大人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