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带着孟罗和灰衣男子绕过树林,来到一处土磊石砌的墙垣脚下,墙垣那头正是红壤寨无疑。
孟罗抬起头望着随风轻浮的红色云霞,耳畔隐隐荡起女人的歌声。
“当花盛开的时候,请为我红妆,在这红色的土地上。
我那心上的人儿哟,回到家乡。
开花结果的种子,像爱情一样,扎根在红色的土壤。
我那心仪的情郎哟,来我身旁……”
歌声如诉如泣,旋律婉转凄凉。
孟罗正想摸索声音的源头,却被孩子们的吵闹叨扰了。
这群孩子中有个叫玛依的小姑娘,八岁左右,性格腼腆又胆小。她总是站在大家身后,时不时的探出脑袋偷瞄孟罗,被发现后又红着脸蛋埋下头。
玛依盯着孟罗的腹部,浸湿了衬衫的鲜红色令她很在意,但她不敢吱声。她怕小伙伴们笑话她,因为她一直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都怪玛依,总是慢吞吞的,大人都开始做饭了。”缺牙的男孩指责道。
他叫阿朗,众多孩子中最调皮的一个,他最喜欢欺负玛依,因为只有玛依不会反驳他。
孩子们一看寨子上空的袅袅炊烟,顾不得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哄而散。只有玛依留了下来,她害羞地抿着嘴唇。
“大哥哥……请,请到我家休息吧……爸爸说,一定,一定要把客人领到家里来。”她一面来回看孟罗和灰衣男子的脚尖一面结巴地说道。
“哦。”孟罗半蹲着身子温柔地应道,“谢谢。”
刚走进寨子就遇见曹幕原和蝎子,两人显然不记得孟罗了。他们刚进寨子的时候被阿朗的父母接进了家里,阿朗的父母和寨子里所有人一样热情好客。
蝎子用充血的双眼瞪着从他眼前经过的每一个人,就像在时刻准备着逆袭前来攻击他的敌人。
曹幕原却很悠闲,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有节奏地说唱道:“呀呀呀,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走了一村又一村,皇天不负有心人……”
“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阿朗张大了缺了门牙的嘴巴纠正道,“笨蛋笨蛋。”
曹幕原大笑着说:“有出息,好好念书,长大了可别学叔叔卖水货啊。”
“啊?水货,那是什么?”阿朗问道。
“水货嘛,哈哈哈……”曹幕原狡黠地说,“就是水里生长的鱼啊虾啊之类的。”
“嘿?不知道螃蟹算不算……”阿朗一眼瞅见玛依又接着说,“爱哭的玛依也算吧。”
孟罗一边走一边扫视着四周的房屋,暗暗递给灰衣男子一个眼色。
灰衣男子来回打量了玛依和阿朗几眼。
玛依的家在寨子西边,屋顶上炊烟滚滚的便是了。她家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所以她父亲把邀请客人的事交给了她,自己在家中料理款待客人的酒菜。
玛依的父亲格西一见她带回了两个客人,十分高兴,一阵寒暄便进入了晚饭。
晚饭后,皓白的圆月破云而出,月光洒向寨子,隐隐勾起一丝腐臭。
格西坐在门槛上,头也不抬地卷着叶子烟,就像腻味了皓月当空的夜晚。
“我还以为今年也不会有谁来呢。”他说。
“该来始终会来,只是早与晚……的问题。”靠在门板后的孟罗回道。
格西提起半尺长的烟斗在门框上敲了两下,然后用接近叹息的语气说:“二十年了,都快饿到不能理智了。”
“几十年都忍了,几天又算得了什么?”孟罗笑着说。
“说什么风凉话?”格西顿了顿又说,“老实说,如果今天还没有谁出现,我就真的想下地狱去了。好在你信号发得及时,才没有被迷路鬼给吃了。再加上玛依的聪明,才把你带到这里,在别家可就完了。”
孟罗愣了愣:信号?
“我一直怀疑这个地方已经被鬼神遗忘了。”格西砸了一口烟又吐出一口雾道,“现在看来……”
孟罗侧过身望着夜空中的银盘,没有回话。
“哼……”格西瞥了一眼孟罗腹部的血迹,接着说:“也只是托梦给一个会点法术的人类来走走过场,哪里会来什么厉害的角色。”
见孟罗始终不答言,又叮嘱道:“可千万别死了啊,好歹也是我家里的客人。即使没有被你拯救,我也不想看你死。如果实在应付不了,就趁现在,逃走也可以。一旦饿慌了,就会失去理智,我可不敢对你保证什么。特别是那些看似可爱的孩子们,只有每年六七月能够饱餐一顿,每天一听到吃饭就乐翻了天,他们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吃不饱。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恐怕会跑到寨子外面去寻找食物也不一定……所以,你的处境很危险。”
貌似,被鄙视了呢,孟罗暗笑。
伴随着格西的唠叨,远处悠悠传来女人的歌声,和孟罗刚到寨子时听到的一样。声音随风飘忽不定,虽然听不清歌词,旋律却很清晰。
“又来了,每天都在叽哩哇啦的,吵死人了。”格西抱怨道。
“是谁在唱?”孟罗问。
格西咂了两口烟,不紧不慢地说:“寨主红花,一个永远发不完全情的女人。明天的寨花会就是她搞出来的,所以每年六七月,才会有那么多笨蛋主动上门来。”
“寨花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会?”
“到了明天你就知道了。”格西吐出一口烟雾道。
同一时间,寨子的东面相对要热闹得多,那里几家也分别寄宿了几个客人,其中就有和孟罗同一班车过来的。
这些客人都有一些共同特点,和蝎子一样,警惕性高、体型壮硕、又都是用的绰号在进行交流,而且都或多或少带有一些令人厌恶的嗜好。
其中有两个客人住在同一家子,他们是一道来的两兄弟。略矮的那个绰号“黑老大”,另一个绰号“黑老二”,两人并没有以兄弟相称,而是直呼绰号。
黑老大和黑老二在房间里玩牌玩到半夜十二点,直到主人家都睡了,他们这才和了牌商量起正事。
“虽然寨主那娘们说过明天寨花会的时候会和我们谈谈,但我心里还是没谱。”黑老大小声说道。
黑老二点点头道:“来的人不少,竞争不小。而且人越多对他们越有利,他们肯定会猛抬价。”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黑老大连声叹道,“老板只放那么多钱,他们又要抬价,这桩生意注定谈不下来的了。老板是找咱兄弟俩来当炮灰来了,回去铁定得挨揍。”
黑老二摇摇头说:“直接谈肯定不行,得巧取。”
“怎么个巧取法?”
黑老二招了招手,等黑老大将耳朵凑到他面前,他才轻声说:“他们的寨主在找人,是她的哥哥,几年前离开了寨子,一直没回来。”
“和这桩生意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上次老板放高利贷给了一个小子,和她哥哥的情况有点像。如果要真是她哥哥,事情就好办了。就算不是,那也能成,可以先骗骗她。没有人会拿自己哥哥的性命开玩笑,更何况她和谁做生意不是做啊?等下我就给老板打电话……”
黑老二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从门缝间看到一点影子。他朝黑老大使了个眼神,黑老大默契地点了点头。
兄弟俩一人从背包里抽出一把水果刀,悄悄地走向房门。
门一开,原来是主人家的小孩。
孩子看到兄弟两人手里的刀,“哇”地一声正要大哭。黑老大二话不说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将孩子带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现在怎么办?”黑老大吞了吞口水问。
“恐怕,刚才的话都给听见了。要是这桩生意谈不成,咱们回去恐怕也没命了。”
黑老二咬牙定了定神,将桌下的旅行包拿了起来。那支包大到足够装下一个六岁大的孩子,而且表皮还有一层密不透风的塑胶。
黑老大和黑老二寄宿的房子侧面还有一户人家,住着一对二十几岁的年轻夫妇,两人并没有孩子。寄宿在这个家庭的客人绰号“钢炮”,是个长着结实的肌肉喜欢光着上身的男人。和众多来红壤寨的人一样,是来参加寨花会的。
女主人肤色白皙,身材凹凸有致,钢炮打一进屋就看上眼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钢炮心痒难耐,而他思念的女主人却和她的丈夫在房中睡得正香。他翻来覆去地想,终于想到了个调虎离山的法子。
他假装起夜走出房屋,房屋后面有个破旧的牛棚,里面堆放着一堆老旧的农具。他掏出打火机,点着了棚顶上侧边的茅草。牛棚的木料早就朽了,风一吹火势就涨了起来。
火花噼啪乱窜,顷刻间,火光照亮了夜空。
“着火了,着火了!”钢炮大声喊道,“快点出来救火啊!”
睡熟的人们被惊醒,端的端盆,提的提桶,手忙脚乱地灭火。
钢炮趁着大家慌忙之际,将女主人强行拖进了房间。男主人只顾着救火,并没留意到妻子被人掳走。救火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女主人呼救也是徒劳。
救火的人当中也有客人,其中有个叫“毒蛇”女人。虽然是个女人,臂力一点也不比男人差,她负责在井口打水,一只手提一桶水不在话下。
毒蛇本是和蝎子一道来的,都是替大老板跑生意来了。但二人比不得黑老大和黑老二那样默契,也就分头行事了。
“毒蛇”这个绰号还真不白给她,她趁大家不注意,从裤兜里掏出几颗药丸投进了井里。
火势很快被控制了下来,大家这才回到各自的家中二会周公。
第二天清早,天还未亮,寨子里响起了叮叮咚咚的锣鼓声。
“寨花会开始了。”格西朝着里屋喊道,“玛依,快点起床了。”
等玛依整好衣冠,格西带着孟罗和灰衣男子,四人一起去往寨楼。
寨楼前摆了几张席桌,席桌上摆满了酒菜,虽不豪华,却也丰盛。席桌前坐着几个外来客人,曹幕原和蝎子就坐在寨楼的正下方。
寨楼有三层,与其说是楼,倒不如说是木质的四角亭子。寨楼最上方置有一把圈椅,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圆领红布绣花衣裤的女人,女人头发盘成圈挽在脑后,头顶戴有银饰,以轻纱遮面。
“欢迎各位来到红壤寨,参加一年一度的寨花会,我正是红花寨主。因为土壤关系,我们培育了一种特别的花卉。我知道大家来此都想争取这种花卉的供应,但我只向一处出售。所以我以寨花会来决定与谁合作,无论是个人还是公司代表,都可以参加竞选。”女人说道。
“还要竞选啊,来的时候你不是说可以和我们谈合作吗?”绰号叫“二愣子”的男人吼道。
“我要找的是真正惜花懂花的人,这样我才能安心合作。”女人继续说,“每位座位前方都放有一支笔和一张纸,请写出你最喜欢的花之语。”
“哈?花语,谁知道那玩意?”二愣子耍贫道,“爷们是个粗人,听不懂花的语言,娘们的话我倒是听得懂,不仅听得懂,还爱听。”
二愣子说完以后,也不管其他人捧不捧他场,直接夹了一大块肉搁嘴里嚼了起来。一块肉才咽下喉,又夹了第二块塞进嘴里。这一块肉没有第一块肉吃得顺畅,只见他咀嚼的动作越来越缓,直到再也合不上嘴,跟着白沫子从他的口中溢了出来。
不到半分钟,二愣子脸色发紫,双眼下垂,白沫中夹杂着带血的口涎。他身体一瘫,脑袋耷拉了下去,再也不见动弹。
曹幕原吓得赶忙扔掉刚握在手中的筷子,他看着周围不曾叫嚷的人,自己也不敢吱出声。
“菜里有毒。”蝎子轻声说道。
他忙站起来扫视四周,并没有发现毒蛇的踪影。
这时,其他几个客人也站起来了,似乎也在找一路来的同伴。不只毒蛇没在场,缺席的还有黑老大和黑老二,以及钢炮。
格西一只手捂住玛依的眼睛,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原来如此……”孟罗望着寨楼上的红花自言自语道。
锣鼓声反而高涨,几张席桌前稀稀拉拉坐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寨子里的居民团团围住寨楼连同席桌。二愣子瘫在椅子上人事不省,没有谁过问他的死活。
一个绰号“飞镖”的男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指着席桌上的酒菜大声问道:“红花寨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花抬了抬手,锣鼓声顿时止住了。她并没有直接回答飞镖的问话,只是她轻声哼笑了一阵,然后指着二愣子说:“看来那位老板话说得太急,噎住了。”
“分明是你们在菜里面……”
“寨主说噎住了,就一定是噎住了。”孟罗打断飞镖的话接着说,“能够让寨子上下几十人都过得安乐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场合撒没必要的谎?”
飞镖一愣,顿时明白了孟罗的意思。他看看自己身边的寨民,暗暗吞下口水,然后乖乖地坐在了椅子上。
其余的十来个客人见飞镖坐下了,也都规规矩矩地坐下了,只是没有人再碰一下筷子。
“这位老板……”
红花半眯着眼睛,目光犀利地打量了孟罗一番,然后用带笑的声音说:“请入席。”
玛依轻扯着孟罗的衣角,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喊道:“大哥哥……”
“不要说话。”格西轻声制止道,“玛依。”
孟罗咧开嘴角笑了笑,回红花道:“这么早就开席,似乎不太合适。人,好象还没有到齐。”
“来了。”灰衣男子突然这样说道。
就在这时,谢天长慌里慌张跑进了红壤寨,被寨民发现,请了过来。
原来谢天长在前一天晚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刚才被掀天的锣鼓声吵醒。他刚睁开眼,天还蒙蒙亮,迷雾已经散去,眼前的路径也显露出来。就在他庆幸自己因“四象图”得救的时候,恍然发现墓地那头有几个人影正抬着什么徐徐走来。
那些人越走越近,直到他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是几个皮肉如同朽木、五官凹陷、步态蹒跚的家伙,他们正抬着四具尸体。谢天长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具女尸,那正是与他乘搭过同一辆客车的毒蛇。另外三具他不认得,也是来红壤寨和红花寨主谈生意的人,分别是黑老大、黑老二和钢炮。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噗通乱跳。为了不被那几个怪家伙发现,他顺着锣鼓声找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结果让他歪打正着来到了目的地红壤寨。
红花一看谢天长来得正巧,忙说:“果然,还有一位现在才来,恕招呼不周,有请入席。”
“那么……”孟罗摸了摸抹玛依的头说,“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天长和孟罗一同就寨楼前方的席桌空位坐下,正与曹幕原和蝎子同桌。
“妈的,你还敢出现在老子面前。”蝎子啐谢天长道。
谢天长看着蝎子,面露哭笑不得的表情说:“你不好好的嘛,我只是不小心抖了手,无心之失有怪莫怪。”
曹幕原不屑地搭腔道:“好在曹爷我福大命大,否则非被你这臭老道给坑了。”
“嘘!”
谢天长比划了个“不要说”的手势。
“怎么?还想糊弄曹爷不成,现在大白天,又这么多人,难不成还会出了什么怪事?你莫不是被吓得连白事也不会做了,才跑到这种地方来装神弄鬼。”曹幕原斜着嘴角挖苦道。
“哼,欠收拾!”
蝎子抡起膀子,一把揪住谢天长的衣领正要动手。
“我刚才看见了丧尸。”谢天长闭着眼睛缩着头咬唇说道。
蝎子一愣,松开了谢天长的领子,顿了顿又揪了起来说:“你还想骗老子?”
“我绝对没有骗人,我以我师父的名义起誓,我要是骗了你们,我师父就是王八蛋!外面确实有几只丧尸。已经咬死了四个人,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就是其中的一个。”谢天长小声又快速地说道。
“你还敢说?”蝎子举起拳头喝道。
曹幕原想起谢天长有只青花瓷古董碗,正想玩笑说用那作为被骗的补偿,见谢天长并没有带包裹在身上,顿时生疑。他细瞧谢天长的表情不像在撒谎,心里有些惊慌,又想要真是丧尸有个道士在总比没有好,忙制止蝎子说:“让他把话说完先,要是搅黄了这桩生意,对你我都没好处。”
蝎子想了想,曹幕原说得有道理,就松开了谢天长的领子,喝了声“说”。
谢天长一边捋衣领一边左右瞅身边的人,然后把避生的目光停留在孟罗身上。
孟罗愣了愣,装作突然反应过来的样子笑着说:“啊,不用在意我,我的听觉一项都不灵。”
曹幕原和蝎子同时皱了皱眉,也不多理会他。
“和你一起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尸变。只要是被丧尸这玩意咬过的,都会被尸毒感染变成丧尸。”谢天长一脸严肃地说,“只怕过不了多久,整个红壤寨的人都会变成丧尸……”
“哼哼哼……”
孟罗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转着桌上的笔,忽地发出诡异的笑声。
“你笑什么?”蝎子沉着脸问。
“啊?”孟罗继续笑着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曹幕原稍微抬了抬手,语气委婉地说:“别管他,让道士往下说。”
谢天长干咳了两声,接着未完的话说:“要想保命,只有找到收灵魂的鬼神。我这次来这里,是我的师父让我来找冥界的鬼神,他老人家说鬼神会在这里出现。在树林的时候不是我故意丢下你们,而是想用天光引鬼神现身。本想有鬼神在,迷路神会被他抓走,一举两得,谁知道他没有出现。所以,我不是故意得罪你们的。”
孟罗垂下眼帘,盯着拇指大的瓷酒杯说:“你师父,哪位?”
“泥黎山,清……”谢天长顺口答话到一半,顿时反应过来,猛然吼道:“好家伙,差点被你给糊弄了,你不是听不见吗?”
“听觉这种东西,当然是时灵时不灵了。”孟罗慢条斯理地望向红花说,“对吧?红花……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