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世的奶奶说……他有些不一样。”
林书宇恢复意识,本来就还不清醒,可眼前见到的画面,却更让他惊疑不定了。
这好像是一间办公室,书桌后面坐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而书桌前的两把椅子上,是一个带着六七岁小孩的花信少妇,正在抚摸着男孩的脑袋,有些迟疑地道。
而他,似乎就站在旁边,却像是隐身人一样,没人注意他,他也根本不能移动,只能静静地看着。
“这一幕我好像在哪见过?这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这孩子是……我?”林书宇表情变得古怪,“难道我是在做梦,还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但……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他只觉得脑袋出奇的疼,里面一团浆糊,只隐约记起了一些碎片。
隔着电话的干杯,然后是电话突然寂静,接着是人们刺耳的尖叫,仿佛电话那头发生了恐怖的事情。没几秒后,电话一片杂音里,只听到王锦惊怒的大喊着什么“艹,末日!”之类的,然后他脚底猛地一阵天摇地晃,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清醒就在这儿时记忆的“梦”里,他愣怔后,仿佛有了明悟,“都说人死之前,会见到生前的所有事情,我应该是快要死了吧,所以才……”
知道快死了,他内心反而出奇的平静下来,望向梦里年轻的母亲,眼神柔和而充满眷恋。
上高二以后,他已经好几年没再见到过母亲了,现在这珍贵的梦,他只当做临死给他最好的福利,舍不得漏掉一秒,可惜没能再见奶奶一面。
“他总喜欢看书,你知道的,有些……安静?”
见医生挑了挑眉头,母亲有些歉意地道:“李哥你知道,我和他爸都忙,又怕老人老了孤单,所以把他寄养在老家,直到他奶奶过世带回来,才发现有点不对劲,只好带来给你看看,是不是有点孤僻症的……”
“再忙也不能不管孩子吧?”李医生听了皱眉,埋怨一句才道:“是不是不愿意和别的小朋友接触?”
“那倒没有!”母亲赶忙辩解,“他挺乖的,和谁家孩子都处得来,就是无论去谁家玩,没多久就自己跑去书架翻书看。别的孩子都在抢玩具,就他自己躲在角落看书,那样子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这样啊?”
李医生眉头略微舒展,想了想又朝男孩和颜悦色地笑,“告诉叔叔,你都喜欢看些什么书啊?”
林书宇眼前的画面,像是被谁强行按了快进的碟子,时间飞快的奔跑。儿时的童趣,到课堂的读书声,或是用铅笔尖偷偷刺了前面马尾辫小女孩一下,引发的尖叫、啼哭和哄堂大笑。印象里最深的一幕,还是小男孩把课本斜竖起来,藏着另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整天看书,看书,你看看他都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啊?!”
哗啦啦,一本书猛砸在他的胸口,坐在前面沙发上的父亲瞪着牛眼,散发出就要爆发的熊熊怒火,仿佛要杀人。
“看这书怎么啦?”母亲伸开手,死死把他护在身后,毫不退让地反瞪向父亲,“撒火朝外面人撒去啊,朝自己儿子撒火,显得出你什么本事来?”
“慈母败儿啊!”
父亲抖着手,捂住脸仰天长叹,半响才伸手握紧了旁边的竹条,“护,护,你就知道护着他,你看看把他都护成什么样子了!整天正经书不看,就看些妖魔鬼怪,还学会逃课了,要是再不管教,他非得成个二流子!你给我让开,今天我非得好好管教管教他!”
见父亲冲过来,母亲急得去推他,“书宇你快跑,千万别被你爸找着!”
可是十七岁的林书宇一脸麻木,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像是个木雕,任由竹条抽在身上却像是感觉不到巨疼一样。“竹条炒肉”,从小学开始父亲下岗以后,一星期一小打,一个月一大打,他已经习惯了。
“你除了会打他,还会干什么?”母亲急得痛哭,趴下来抱紧了儿子,恨恨地道:“你打吧,干脆连我也打死得了。我告诉你林长生,我相信我儿子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比你这窝囊废出息一百倍,一千倍!”
林书宇看着母亲坚定地眼神,握紧拳头,又无力地松开。
他很想告诉母亲,让你失望了,或许也让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失望了。长大后的他一如父亲所言,虽然考取了个二流大学,但毕业后艰难混成了一个小公司的室内设计员,临死前更是身无分文,一事无成,和出息沾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当然这谁也不能怪,也怪不到他看的一堆闲书头上,只能怪这操蛋的世道,变化太快了。
当年他们所期望的出息,兴许就是出个大学生,可谁能想到没几年的功夫,大学生会落得满大街都是,连他那勉强温饱的工作都成了抢手货。
每年能毕业数百万大学生,最后熬出头的毛鳞凤角,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过是大浪潮里的一滴水,毫不起眼。
也难怪王锦曾说世界末日全毁了更好这种话,日渐压抑的社会,能把人逼疯。
可惜在梦里,他只是个看客,没有说半句话的权利。
竹条狠狠落在母亲身上,父亲也呆了,青年却猛地抬起头来,像狼一样瞪向父亲,“你想怎么打我都行,但我不准你打妈,别让我恨你!”
“你想干什么,还想造反了?”父亲气得手抖,“怎么着兔崽子,你想跟你老子动拳头?”
青年握紧拳头站起来,满是仇恨地盯着父亲看了一眼,猛地转身拉开门跑了。
门合拢时,被砸得咣一声巨响,林书宇看得苦笑,回想起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等等!
第一次离家出走?
“造孽啊,孩子都被你打跑了,大晚上的还不知会去哪,还不赶紧追!”
“要追你自己去追!孽子,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滚了就别回来!”
吵骂声没多久,父母还是套上外衣匆匆出了家门,而青年时的他却躲在楼角树丛里,冷冷看着父母骑着自行车远去。他记得那一刻的自己,是真的不愿再回这个压抑而绝望的家了,但他望着一脸冷漠的青年时的自己,心里只有痛恨和怜悯。
因为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夜父母出门找他,遇见了酒驾的车祸,等民警找到他,回来就只见到两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停尸房里了。
哪怕明知这只是回忆的梦,他还是拼命地想要阻止这场悲剧,瞪红了眼只想抓住擦身而过的父亲!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再发生了!
然而梦终究是梦,梦里旁观的他是不存在的,谁知他拼尽了全力,竟真的伸出了手去!
抓住了!
明明是父亲的外衣袖子,狠狠抓去却抓了个空,眼前的画面却仿佛受到了剧烈干扰,搅成一片漩涡,迅速扩大,将眼前的一切都搅成了五颜六色的大染缸。
抽象而梦幻的彩色漩涡将他包裹,他却来不及看着唯美、震撼的场面,只抱着脑袋瘫坐在地,嚎啕痛哭。
新的场景和人声,仿佛时间十分紧迫,根本不管他想不想看,强行塞在他的眼前,直到慢慢让他看得呆滞。因为他这才反应过来,随后这些东西他根本没见过,完全就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天地重并,群魔乱舞,十死无生,切记齐九匙后,速离!”
“切记,速离!”
洪钟大吕般的警告声,震得他脑袋昏沉,胀痛,眼前一黑,再一睁眼居然醒了。
做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醒后好像自己还没死,但脑袋是真的疼,不是因为梦后面硬塞进去的那一大堆内容让他脑袋胀痛,而是昏倒前被一块拳头大的落石砸的,满地的石块也分不出谁是真凶了。摇摇晃晃起身,扶起倾斜的冰箱,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查看家里地震后的惨状,听到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和惨叫,他赶紧冲了出去。
“天造孽哦,我的儿你睁睁眼————!”
“老张,老张你在哪?”
“谁快来帮帮我,我老娘还埋在里面呢……”
昏黑的天色分不出早晚来,楼下堆满了碎水泥块,横七竖八的钢筋和尖锐的木屑,碎尸和血迹,到处都是人在哭喊、奔跑,或疯狂地扒拉废墟,或抱着伤口惨叫。
林书宇站在楼角,呆呆望着眼前的人间地狱,震惊得脑海一片空白。
“别发呆了,快救人,快帮忙救人!”
远处空旷的地方有人怒吼,一眼望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他一面蹲着忙碌,一面朝身边挤满的人不耐烦地骂道:“老子是大夫,不是妈批的神仙,没得三头六臂!要救人也得一个一个来,谁他妈再挤在这耽误我时间,老子就都不救了,让他们都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