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陈述玄去了趟楼下的餐厅。韩锻正在大嚼一巨盘的烤羊排，看见陈述玄进来，嘴里实在匀不开，把盘子推到饭桌中间，用油腻的手指指对面的凳子，又指指喷香的烤肉。陈述玄也不客气，坐下狼吞虎咽地跟他消灭了这一堆东西。
韩锻擦擦嘴，扔给陈述玄一支雪茄点上，自己也叼了了一根，畅快地吐了个烟圈：
“陈哥咱都是自己人，你也别嫌我没礼貌自己先吃，这几天实在太累心，过来找你吃个饭吧，妈的，结果这羊肉贵得我更丧心病狂了。奸商们你们是把麒麟肉烤了拿来卖吗？”韩锻腕子上的佛珠蘸足了羊油，愈发闪亮。
陈述玄笑一笑，低声问道：“能难倒你的，怕不是小事吧？”
韩锻用雪茄火红的烟头在空中画成闪亮的符咒，借势施展了“蚊声咒”。在外人听来，他们两人密谈的声音之细，就和蚊子哼无异了。
“愁啊！”韩锻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皱着眉头道。“长话短说吧。我贪便宜，在郊区收了块地，开发了个楼盘，一开始没事，结果完工以后几乎夜夜闹鬼。咱们当然是没事，可是买家都是凡人，谁都不敢买，上哪说理去？”
陈述玄本人是个元婴初期的修士，解决一般性的闹鬼事务，简直比拖着三岁的儿子上补习班还容易，自然不放在心上。倒是人间的事情更难办些。这事倘张扬开来，后果肯定不可收拾，你就把三清道祖请来，支棱着老胳膊老腿，半露酥胸，嗲声嗲气，卖弄风情地做代言，怕也没人肯接盘，这可比超度几个鬼王难办多了。唔，这方面，倒是吸人精血的妖艳骸骨精，恐怕效果好些。唉无量寿佛，亵渎啊亵渎。
于是他问道：“事情闹到什么程度了？传出去了么？上报上网了么？”
“我还有几个媒体的朋友，暂时压着这事。X报房产版还替我整版吹嘘这是本世纪最后一次购买超值地产的机会呢。丢那妈才12年扯什么本世纪，老子都看不下去了。”韩锻吐个烟圈，无力地说道：“倒是现场看房的不好糊弄啊。克扣面基，减少绿地这种事他们看不出来，可是水泥墙上的血迹，刀痕，爪印，满地板乱爬的狗尿苔，冻裂，是遮都遮不过去。我只好交代售楼部，说这是我们为了给客户惊喜，特意高薪聘请帝都宋寨，草村，方明园，789的艺术家，进行的先期艺术设计，混合了后现代，结构主义，超时空派的多种风格，令人回味无穷。”韩锻无力地扑倒在餐桌上，还直往桌子底下出溜：“可是特么的这帮人都不识现代艺术！纷纷说怪瘆人的，没有更好！”
“呃，我记得那些艺术中心好像不是那几个名字吧……”
韩锻滚着大眼珠子，狠狠地瞪回去：“我自然晓得。但反正都是鬼画符的水平，只不过鬼是免费劳力，在那几处混的穷酸要价倒很离奇！哪天被人逮到说谎——我都告诉你们艺术家来自宋寨，草村，方明园，789，不是什么XX,YY,ZZ了嘛!”
陈述玄听了韩锻关于生意的这一番高论，深觉不管修士还是凡人，若想在哪里都能出头，狡猾和混不吝都是必不可少的职业素养，不知是叹是笑。
韩锻一看手表，大大咧咧地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老哥你去上班吧。今天晚上兄弟我做个小东，咱几个喝点儿，赶半夜看看哪个不开眼的直娘贼赶踢我场子。别忘了带着家伙啊。”
陈述玄一下午都没好好上班。他寄居人间这些年，一直做着居家男人，隔三差五抓个不成气候的小鬼，是常有的，然而生命危险去降服一群完全未知的敌人，近五十年来还是头一次，难免肚里疑虑不已。更何况今早忽然感到家的无限温暖，顾虑更是加倍。如果——只是如果，他竟在此次活动中，兵解了呢？谁来照顾他们母子？
他家供着房贷车贷，虽然做一点小投资小生意，收益却很一般，存款并不宽裕；他夫妇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灰色收入，堪堪是中等的工薪阶级；更有一笔07年买的中石油股票，多年来舍不得割肉，早已炒股炒成股东，只能心里安慰自己，巴菲特做的都是长线交易；人寿保险还没买，此刻买了一万块的，只怕死了他们也不肯赔付欺诈意味如此明显的保单；如果参与莫名事件，跟韩锻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起横死在尚未住进居民的小区门外呢，恐怕只能被当做本市基佬界啧啧称赞的“殉情”事件，绝难被单位认定为殉职，给予赔偿的。
对脆弱的中产阶级而言，生活里的桩桩件件，讲起来都非常琐碎，甚至近乎笑话，令人不禁捧腹。然而倘作为当事人，置身其中，掰着指头一件一件算来，当真处处血泪，简直不能直面的。你们此刻衣食无忧，可是你们的未来在哪里？你们有房有车，可是你们对未知的打击，有多少抵抗的余地呢？你们要移民吗？外国为什么要耗费资源，容纳一群疲于奔命的人？而且当真去了也要凭双手吃饭，说不定连中产都混不上；你们要投资吗？发财的生意都是别人做烂了的，捡起一看，15%的利润已经是不坏的生意，还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有；如果要出人头地，你们唯一的出路，只有期盼惊人的运气与超人的能力，依靠饱含着血泪的努力。无论哪一国，哪个时代的中产们啊，你们拥有一切，同时也一无所有！
可是，不去呢？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安安稳稳地沉沦在舒适又无能为力的生活里，直到永远。“中产”将会如同一个诅咒，纠缠你的整个人生，然后你儿子，孙子，重孙子的……
陈述玄决定自己要去。他打电话给孩子，要儿子自己坐公交回家；又打给老婆，二十年来第一次说“我爱你”；在对方惊愕的静默里，踌躇一番，居然连小金库的位置都交代了。失策啊失策，以后连置办法器的钱都没有了……
下班后陈述玄开车绕了个弯，起出了分散藏在几处的鹤麾，峨冠，令牌，玉印，符箓，与零零总总的护符，芒鞋，竹杖，法术书等小物件，一时责备自己小题大做，一时又觉得准备不足。最后暗骂自己，亲眼见过多少半仙，修士，地仙，凡人的横死，亲手了结过多少恶鬼，修士，地仙，凡人，莫说他人的生命只做等闲，哪个修士不是自己都走在刀尖上呢！他是正德年间生人，远的，他也没见过；可是从记事起，单说清亡之前，就见过蒙古人几次大大小小的入侵，抗倭，万历三征，萨尔浒，农民起事，满人入关，清灭顺，南明，大西，平雅克萨，葛尔丹，小大金川，鸦片战争，白莲教，天理教，捻军，太平天国之乱，又有近代无数的战争，几乎年年都有百十万人参与的大战，动辄百业俱废，人头落地。翻翻滚滚，一直杀到六十多年前，才算是止住。正是：
人间血战何其多，天为魂幡地作椁！
这也正是陈述玄的一大顾虑所在。本市在历史上是著名的百战之地，按理说，数千年来积累的冤魂，要比盛夏的苍蝇还多出一大截；然而何以平常见到的，却都是没有任何本事兴风作浪的龌龊鬼，促狭鬼，地缚鬼一流呢？人间的技术而今犀利难当，鬼道如仙道一样沉沦，本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大能的鬼神，强如张浮休者恐怕也颇有几个，他们都去哪了？陈述玄来来回回，越想越多，后来干脆不想了，老实按着韩锻给的地址，开到了那片刚刚竣工的小区门前。
这里地段偏远，这几天既然没人买来装修入住，又是高层住宅，层层遮住了阳光。又是初冬天气，刚刚临近傍晚，就已经死气沉沉；那一个个黑黢黢的窗口，仿佛远远的墓碑上看不清的文字，透射出种种神秘与恶意。只有临近马路，最外面一排的销售部亮着灯，那是韩锻设下宴席，准备邀请修士们了。
陈述玄把趁手的家伙装进一个大蛇皮袋，背着它直往销售部去了。
这天列席的，不但有老熟人韩锻，李默笙，苏韵浅，连张浮休也来压阵了，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修士，看起来修为倒是不浅。其时不过六点多种，天气尚早，陈述玄心里一阵阵地发慌，拉着韩锻要去先看看情况。韩锻大大咧咧地说：“只有一栋楼有问题，36层的，坐电梯不过两分来钟的事情，到时候再去好了。”
陈述玄见在座的那么多人都没去的意思，只好罢了。当下大家坐下说说聊聊，较量些小法术，讲讲各地奇闻，倒也惬意。清代后期出生的李默笙还缠着宋末出生的张浮休，说要做训诂学的论文。但老张口音颇重，也不知是不是当时的官话，只好放弃。
陈述玄当了这么多年凡人，早习惯了规律的生活，不过十点多就像普通的中年男子一样，沉沉睡去了。
恍惚间有人拍醒了他，大声道：“老陈，到时候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