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穗儿正在蕴秀楼外来回踱步,心里说不出的焦急。虽说自家姑娘不是柔弱之人,也不是没有出过门,可到这时候还不回来却的确是头一次。
想到昨晚上自家姑娘和老板吵得几乎翻天。老板便下了狠话,说:“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你。”自家姑娘却反问:“这能怨谁?”老板自然生气,怒喝:“那你现在可以走。”自家姑娘倒不吭声了。本来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算掀了过去,却没想今早起来,果然就不见了自家姑娘的影子。
虽说这几日,自家姑娘日日清晨都是要出去的,可每次都是午时不到便回,从来没有哪一次熬到现在。眼看日已西斜,穗儿早已急得五内俱焚。然而纵使她望眼欲穿,无奈就是不见自家姑娘的影子。不由地想,莫非姑娘真是一时赌气走了?
当穗儿在楼门口晃悠到第一百二十六个来回的时候,她终于准备放弃了,心知自家姑娘若是真的走了,只要她自己不想回来怕是没人能找得着,便想先回楼去。不料刚一转身,便瞥见街道上有一女子牵着马缓缓踱步而来。长袍高髻,金簪斜插,容貌清丽,身形瘦削,不是自家姑娘还能是谁?
穗儿顿时喜出望外,冲向前去拉住了严苏启的手,哽咽道:“太好了,姑娘你没走!你没走,这太好了!”严苏启转头淡淡地凝视她,半晌展颜一笑,无奈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走?”
穗儿愣了一下,疑惑道:“不是昨天晚上老板说……”一说到这儿,立刻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还好,姑娘已经忘了。最好已经忘了,已经想不起来了。
严苏启倒是没有忘,只是淡淡一笑,无奈地拍了拍穗儿的脑袋,摇头道:“我当然记得,只是没往心里去。林开的话,有的用听,有的根本就不用听。要是句句都听了,能把人气死。你来蕴秀楼的时间毕竟还短,等时间长了还不定看见什么更可怕的呢。”
说话间,后院饲马的林白已经走了过来,从严苏启手中接过缰绳,笑道:“咱们姑娘可不是那种爱使小性儿的人,凡事都会考虑周全了才做决定,不然哪能年纪轻轻的就当上蕴秀楼的主事?你以为能同你这小丫头一般?”
“我怎么了?”穗儿立刻朝林白恶狠狠望过去,握拳做了个要打人的姿势。林白失笑,道:“你啊,说好听点儿叫做娇憨可人,说不好听点儿那叫蛮横无知,看你自己心里是怎么觉着的了。”
穗儿遭了奚落,立刻狠狠瞪了林白一眼,趁他不备飞起一脚踹过去,正踹在林白的腿上。林白“哎呦”了一声,立即弯腰,虽是低头揉着腿,眼睛却是瞥着穗儿的,满眼俱是笑意。
严苏启也笑了一下,对穗儿说:“我累了,为我准备沐浴的热水,我要休息一会儿。”随后抬步进楼。穗儿立刻白了林白一眼,冷哼道:“你就爱取笑我,我以后都不要理你了!”言罢,两颊绯红地跑进了大门旁边的厨房。
这时间,日刚西斜,整个世界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肆意流转,柔和之至。然而这柔和背后呢?怕还是死一般的沉寂吧。江河沉寂,人也沉寂。那沉寂,不过是风雨之前短暂的宁静。
这时间,蕴秀楼里就正一片宁静。
然而这时间的怀茗山庄,却处处张灯结彩。
伊曼正坐在妆台前,无意识地用金簪碾着盒中的胭脂。那红色的汁子溅出来,红得刺眼,沾染了一桌一手,似血迹斑斑。
她的思绪早已经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她凝望着青竹丛中的颀长少年,尽量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她总共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公子,曼儿要嫁人了。”第二句:“公子,曼儿要嫁的人是叶浪。他说他爱我。但是,公子,我不爱他呢。”最后一句:“但我终究还是要嫁的。公子,以后,曼儿就是叶夫人了。”
这过程中,林开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他的两道目光很平直地投向远处,渐渐交汇,然后凝滞不动。听到后来,方才有了一丝流转。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转回到了伊曼身上。然而那目光,如此平静,无一丝波澜。可笑,他终究是不爱她的。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淡然,然后点头,用一个字回答了她这三句话。他说:“嗯。”
伊曼霍然转身,泪已碎了一地。落花纵有意,流水本无情。那样刻骨铭心的疼痛,怕是这一生都无法消除了。
“曼姑娘,吉时快要到了,换衣服吧。”旁边的丫鬟萃儿小心提醒着,终于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庄主回来了吗?”伊曼问着,伸手去取桌边的盖头。说不清自己希望听见的是什么回答。也许自己还有期盼吧,期盼真的会出现奇迹。
“没有呢。庄主这几天好像很忙的样子。”萃儿小心地看着伊曼的脸色。庄主现在,恐怕正往蕴秀楼去吧。当然,这句话她没敢说出来。不过很意外,她居然没在伊曼脸上发现任何波动。
“吉时到!”礼官拖长了的声音在窗外叫嚷。那声音,瞬间驱散了深暗的暮色,逶迤在曼风阁的每一个角落,纠缠不休。伊曼的眼神蓦地就迷离了起来。
推开大门,叶浪正负手立于廊上,一身鲜红似血的长袍衬得他英武非凡。他俊朗地笑着,将手中同心结的一端递给伊曼,自己执着另一端,慢慢牵引着她,柔声道:“走吧。”
伊曼便木然地握着那段红绸走了出去。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似乎正置身于一场梦中。从曼风阁到飞浪阁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可他们走了足足半个时辰。伊曼走出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这时候,蕴秀楼,听雨阁内。
严苏启已经洗去自己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以及泥土气息。然后披上一袭纱裙,斜倚在榻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中,她突然想起,今天似乎是个重要日子呢,和林开有关的。然而究竟是什么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一睡便一直睡到了深夜。等严苏启悠悠醒来,看一看更漏,已是亥时三刻了,然而她却再没了睡意。侧耳只听见大街上全无人迹,唯有几只夜猫在街边来来去去,徘徊不休。那刺耳的嘶叫一声紧似一声,吵得人越发不得安稳。
严苏启听得心烦,便干脆起身坐到桌边去,铺了宣纸练字。很快,白纸黑字便分明起来,是蒋捷的那首《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严苏启心想:那蒋捷,生于巨族,高中进士,与周密等人并称“宋末四大家”,何等意气风发。然而末了,亦逃不过最后这般颠沛流离。世人多赞他清正高洁,殊不知已是心断意绝,唯有与山水相伴,方可暂离这世间诸苦。而这词,纵使字字泣血,句句含情,亦不过是兵荒马乱中最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末了,也只能留至百千年后,换一声言不由衷的喝彩。唯此而已。
却不知如今的六皇子李从嘉,将来的后主李煜,最后的亡国之君,他又当是何等心思。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他一头扎进诗词堆里,倒是解了自己的忧,排了自己的愁,怎知,这偌大一个南唐因为他而导致的离愁还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