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苏昭明抢到楚恩澈跟前,撑开一把油纸伞来,那盆脏水尽数落地,却还是将苏昭明的裙摆打湿。
“我还想你买伞干什么,原来是这样。”楚恩澈站到一旁,苏昭明把伞移到旁侧甩了甩上头的水珠,轻轻收回,对楚恩澈说道:“我可是在俗家长大的,这些伎俩我还能不知道吗?李狗蛋真的有冤的话,李家绝对咬定他是被楚府陷害,没给你砸鸡蛋都算不错了。”
李民生横眉看向楚恩澈,说道:“李家不欢迎你,别以为我会怕你们。”
“李大叔,这是我们楚家的不是……”
“的确是你们不对!承认管个啥用?能救活我们儿子么!”说罢,李民生重重将门关上。
苏昭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摆,说道:“你要怎么谢我,若不是我的伞,你现在怕是很狼狈呢。”
楚恩澈只是瞥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苏昭明提了提裙角,将那伞扣在李家的门上,快步跟上楚恩澈。
楚恩澈走到一家成衣铺前,回头看了一眼,踌躇了一会儿,走到里面正在绣花的姑娘面前,轻咳两声,问道:“十五六岁姑娘穿的裙子有吗?”
那绣娘放下手中的针线,到里屋去拿来几条艳色裙子,楚恩澈看花了眼,也不知哪条好看,便买下一条大红色的留仙裙。
出了那成衣铺,楚恩澈便将那裙子往苏昭明怀里一丢,说道:“我只是不想和邋遢丫头同行而已。”
苏昭明展开那裙子来,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浅绿色上衣,不禁失笑,说道:“这么穿要笑死人的。”
“穿不穿随便你,我无所谓。”说罢,楚恩澈又往李狗蛋家的方向走去。
苏昭明正快步跟上,身旁却有人扯住了她的裙摆,险些让她摔一跤。
但见那是一对在路边乞讨的母子,穿得破破烂烂,面前摆着一个小陶碗,里头却一分钱也没有。那母亲露着一截腿,腿上枕着她熟睡的儿子,她儿子身上盖着一条长布——那条长布乃是从他母亲的裙子上撕下来的。
“姑娘,行行好,你那条脏裙子可否施舍给我。”
苏昭明看着她怀中那熟睡着的儿子,想起楚府门前躺着的李狗蛋,远远看他时,也好似睡着一般,只可惜……
等等,好似睡着一般?
荣庭的措辞是“好像死了”,那便是没有走近去看过李狗蛋的尸体。远远看去,李狗蛋像是在楚府门前睡着了,正常人的举措是将那李狗蛋喊醒轰走,可荣庭却……
更何况,如果他眼力极好,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死人,门前死了个叫花,大可以自己处理,禀报老爷又是为何……
联系起这些以及李狗蛋背后的水渍等等,荣庭很有可能是将李狗蛋转移到楚家门前的人。
苏昭明面露喜色,将手中的新裙子塞给那女叫花就往前奔去,却见楚恩澈早就停了脚步回头看她,见她把那裙子给了乞丐,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苏昭明见状急忙跟上,赔笑道:“是我辜负少爷一片好心,大不了我再买几条一样的,天天穿着。”
楚恩澈似乎有些不满,冷笑道:“我和你计较什么,本来就是不想和邋遢丫头同行而已,干什么都没必要。”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李狗蛋家,见原先扣在门上的伞被丢到远处,楚恩澈的脸色愈发差了。
苏昭明见状问道:“如果大理寺有了冤狱会怎样?”
“皇上的新政策,审理者革职,相关衙役克扣六月月钱。”楚恩澈挑了挑眉,“你在大理寺这么久,怎会不知道这个?”
“那些都与我无关。”苏昭明面向楚恩澈笑道,“如果不是那条红裙子,这个案子我可能就无法深入了。”
见楚恩澈一脸疑惑,苏昭明先是将方才的推测告诉楚恩澈,说完后她顿了顿,语速飞快地接着说道:“老爷办这庆功宴主要为的是扳倒太后残党,后路便在李狗蛋身上,本想借李狗蛋一案的真相把伍聪拉下马,但荣庭也许在半途又说这案子与楚府有关系,老爷不得不罢休。”
楚恩澈冷哼一声,说道:“和楚府有关系的案子,老爷岂会不知道?使的果然都是些雕虫小技而已。”
苏昭明也不反驳,只是用鞋尖在地上胡乱划着,笑道:“少爷这么厉害,何必请我查案——如果是寻常家丁犯事,哪会顾虑什么名誉不名誉的,把那倒霉货交到官府里头也就了了,何必找无辜的人背黑锅呢?老爷家法严厉,犯事的哪会轻易败露。”
楚恩澈无言以对,半天才说出一句:“反正我犯什么事老爷都能知道。”
苏昭明听罢眼色一沉,话锋一转:“我们到他邻居家去看看吧。”
二人走到张大柱家门前,握住门环轻叩,等了许久,才有人拉开一条门缝,问道:“敢问公子找谁?”
“你们家的孩子平日里是不是和李狗蛋玩得很好?”
“说什么呢,我根本就没有孩子。”那人将门缝再合小了一些,说道,“你看我才刚二十出头,还未成亲,怎么会有孩子?”
苏昭明见他头发半白,形容瘦削,长得确实老态,但看他神色不像说谎,未老头先白,那便是忧思过多,二餐困难。余光见楚恩澈想要出言说他,便向他使眼色止住了他的话。
那人看着明澈二人怔了怔,说道:“实不相瞒,我刚搬来这屋里,原来的主人将这屋子贱卖给我,现在搬到东街天德绣庄旁边了,他们家倒是有个小孩子叫作张天鹏,不知是不是公子要找的。”
苏昭明勾了勾嘴角,思忖少顷,转身哈哈大笑往外走去,楚恩澈向那人告辞,追上苏昭明,问道:“看你疯疯癫癫的,可是想出什么了?”
苏昭明略敛了笑意,说道:“你看张大柱家的院子,摆着斧头和一捆木柴,刚才那人这样虚弱,胳膊上没点肉,是砍不动柴的,所以这些是张大柱他们留下来的。一介樵夫本就难发家,将维持生计的木柴丢了,又搬进富人街的新宅子里,肯定是得了横财。”
……
苏昭明叩了几下张府的门,过了不久,一个黝黑大汉将门打开,苏昭明后退一步,说道:“澈十三爷来这看看。”
那男子见楚恩澈衣着华贵,便合上门走到里屋,少顷,出来一个高长汉子。那高长汉子见了楚恩澈,堆起笑来殷勤说道:“十三少爷造访张某这破屋子,也不提前说一声,真是有失远迎了——存忠,快去弄壶上好的茶来!”
存忠连连应声,苏昭明却想:按理说这事态发展对张家有益,若将事情真相抖出去舆论还会对张家不利,可那人为了封口竟连仆从也配上了,这样周到,难不成还有隐情?
明澈二人随着张樵夫进了客厅,张樵夫招呼楚恩澈坐下,存忠便端上来一壶庐山云雾,给明澈二人一人一杯,退到门外,后又有一列丫鬟端着盘盘鲜果点心进来。苏昭明不由暗暗咂舌,开始细细打量起张樵夫来。
“爹!我回来了!”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孩童背着考箱跑到厅内,往张樵夫怀里扑去。张樵夫神情一滞,将那孩童轻轻推开,向着楚恩澈笑道:“这是我的儿子,还不太懂规矩,天鹏,还不快给十三少爷问安?”
张天鹏将楚恩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却是红透了脸低下头去,楚恩澈心下觉得奇怪,却还是淡淡笑道:“孩子怕羞,不要勉强。”说罢,随意地从盘里拿过一块绿豆糕,一口吃下,接过苏昭明递的帕子擦了擦手。
见楚恩澈毫无异色,张天鹏便抬起头吞吞吐吐地说:“问十三少爷安。”张樵夫见那张天鹏不敢直视楚恩澈,笑嘻嘻地说道:“他一定是见了十三爷这样的美男子,才搞出这德性。”
苏昭明却见那张天鹏面带愧色,并不像害羞。张天鹏问完安以后,就急匆匆跑出门去了,苏昭明见他跑远,便问那张樵夫:“天鹏以前可是叫作建军?我见他很是面熟,好像儿时还和他玩过几年。”
“那你可认错人了,我们家潦倒的时候天鹏叫作大柱,当时只是想让他传宗接代,现在发了家,也要起个体面的名字,日后考取功名就不会被笑话啦!”
苏昭明和楚恩澈均是眼前一亮,交换了眼神,楚恩澈便起身说道:“现下我该走了,过几天定会再来。”
张樵夫怔了怔,说道:“没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楚恩澈装作有些气愤的样子,不去理会张樵夫,径直走出张府门外。苏昭明同张樵夫告辞,快步追上。
明澈二人走了半天也是累了,便就此打住,准备回府,路上见着一家成衣铺,苏昭明便自个花钱买了条一模一样的大红留仙裙。
回到藏梨轩时,苏昭明特地换上新裙子,走到楚恩澈房中说道:“少爷真的觉得这样穿能见人?”
楚恩澈将苏昭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重重地点了点头,再审视一遍,却是笑得不能自已了,缓过劲来时,楚恩澈颤声说道:“之前说的天天穿就不必了,单看这裙子却的确是好看的。”
而后诸事皆如流水账一般,大可略去不写。且说明澈二人睡前,苏昭明正要吹熄楚恩澈屋里的烛火,却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雨?”
楚恩澈知道她是在想李狗蛋说的什么若有冤情,要老天连下三日大雨,便说道:“李狗蛋的确是冤的。”
“我不信这些神神鬼鬼。”
“我也不信,可如果我们不能让他沉冤得雪,这些迷信的东西,倒可以给别人留个念想。”
苏昭明听罢吹熄了灯烛,回到藏梨轩中,不久,藏梨轩的灯火也被她吹灭,纳梨院全然融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