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王义方排众而出,丹凤眼弯起呈一个新月形状,带着几分笑意,声音轻轻:“小淳于,可是想家?”
那样熟悉的温柔,淳于梓墨但觉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点头。直到弥勒佛般的男子在一边,有些得意地笑,她方觉失态,低头,尴尬地挪了挪身子。心中有些无奈,有些酸楚:对上跟她的义芳一模一样的脸,她总是失控……
“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便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王义方双眼如含着一汪清水,温柔和怜惜尽数化在清水里,有如波光潋滟,分外迷人。“你方才所奏曲子,便是取自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思乡之绪。可对?”
原来弥勒佛男子所说懂她的人,是他。淳于梓墨偏着头,有片刻失神。
“梓墨,他说的真是那纸上长安的来历?”胡灵儿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淳于梓墨。其实,她很不明白,多唱两支曲子,不是更好挣钱么?为什么师傅和梓墨都只说要一天只一曲?
《不见长安》这首歌,竟是取自这个典故么?淳于梓墨先前说什么曲子来由,全是不想多唱的托辞,她平日里听歌,只觉得好听便是,哪会真去找什么典故。也许,真是如此吧。她无奈,古人牵强附会的本事还真是强。要说这首歌是不是真取自这典故,恐怕还得去问这首歌的词作者。
“小淳于,王御史说的可对?”弥勒佛男子笑问。人群中更是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为王义方的博学称颂。
“呃……是这样的。”迫于形势,淳于梓墨只能点头称是。若说不是这出自这,万一人们追问,又该怎么解释?无奈,先前碰到李义府那高手,现在又来一位。
众人笑了起来,纷纷要求淳于梓墨兑现再来一曲的诺言。
淳于梓墨示意杂耍班子的孩子们把赏银拾起,正好看到孩子们兴高采烈却又有些担忧的神情,不由有些想笑。其实再来一曲,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使然,她必须要把“歌神”的范儿做足。
胡灵儿小声问道:“梓墨,老师傅教你多少曲子,可不要过早就曲穷了啊?还有啊,方才恩公大叔说的是什么?我可半句没听懂。”
大叔?淳于梓墨额头微汗,愣了片刻才想到以她们此时的年纪,王义方可不是大叔。她低声道:“我也没听懂。不过师傅教的曲子,够我一天一首,唱个半年了。”
“这样就好。”胡灵儿脸上漾起一个笑容,顿了顿,才嘀咕:“你都听不懂,怎么就……”
淳于梓墨正欲再演一首曲子,却见李义府微笑着,像个发光体似的,一经过人群,人群便纷纷给他让了条路出来。她唇角弯起,瘦小的脸浮起一丝冷笑:正主来了!
“义方兄!你也在这里!”李义府老远便笑着给王义方打起招呼,熟络的语气。
“李大人。”王义方不卑不恭地拘了个礼,语气略有些生涩。
李义府却是不以为然,上前挨着王义方站着,脸上始终笑意盈盈。王义方却是白衣轻扬,不动声色地移开了一点。
“淳于,先前我错过了曲子么?”李义府眼角瞥过王义方的举动,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只笑着向着淳于梓墨发问。
“李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淳于梓墨冷冷开口,接着从桌底下伸手,拉了拉胡灵儿的衣摆。她一早便瞧见胡灵儿黑着脸,握着小拳头,生怕这个乍乍呼呼的女孩会忍不住跑在刑楚和姬娘前头,就朝李义府发难。
胡灵儿很是机敏,张了张嘴,终是没把质问的话说出口。心道,就算是三品大员,万人之上,几人之下又如何,她才不怕!她只是暂时把怒火压着罢了。
李义府笑脸盈盈,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挽着王义方坐到淳于梓墨的正对面。先前人群差点暴动的事,他已然听说。他先是气急败坏地冲着李默发了一顿火,怪李默没有照顾好杂耍班子。而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到时,却发现城卫早已出动。
当然对于长安城的混世小魔王——清远,他也是早有耳闻。只是清远年纪小,清远的爷爷跟他又一向不对盘,他自是不会屈了身段去示好。而那些人群里的那些官,见到他则一一示好,他只回报以微笑。
“还唱么?”胡灵儿迟疑着:“不然,像上次一样,唱个极难听的吧?”
他要让自己名动长安,那就依他的意思。只不过,结局换了,他只会空欢喜!淳于梓墨唇角一弯:“不,这次唱个极好的。”
胡灵儿疑惑地退到一边。淳于梓墨挑了首《采薇》。
“雪欲来的时候,又烫一壶酒,将寂寞,绵长入口。大寒夜,山那头,彤云出岫,小炉边,那首歌谣不经意被写就。……”
她还记得词作者说过:这首歌里的四季的顺序被我倒转,正如从原点到终结,可以追溯却不能挽回的美丽。她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那种惊艳得让人为之倾倒的感觉。当她看到人群中有人泪流时,便肯定,这个小淳于完美灵动的嗓音加上她从小学习的技巧,再一次成功地打动了长安城的人们。
“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卿已老,忆采薇,草未凋,又抽穗,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
昔我往,杨柳垂,今我来,雪霏霏,问故人,可记当年高歌唱采薇?”李义府轻轻念着,迷人的桃花眼半眯,脸上尽是神往的表情。“《诗经》小雅里的厌战思乡寂寞之情,竟成了男女间简单的向往!高明!高明!”
这人记性真好!只听一遍就记着颠倒了顺序的词,淳于梓墨忍不住在心头说道,不愧是史上鼎鼎大名的宰相,才子。光凭这份快速记忆力,怕也是没几人能比得上了。只可惜只能为敌。
“既自以心为行役,胡不归?”王义方却是眼神飘忽着,忽地神色一紧:“问故人,可记当年高歌唱采薇?自古以来,女子的命运皆是逃不过‘等待’二字。盼过春秋四季,却盼来卿已老……”
人群中幽幽叹息声不绝,他们大多都是认识李义府的,而王义方虽不如李义府出名,却因先前说出“不见长安”的缘故,也受到大家的尊敬。因此,此时人群倒是没有先前的买弄之声。弥勒佛似的男子,摸着下巴,眼神双光,直往淳于梓墨瞧去。
李义府看到他的眼神,却是自顾自地暗笑。他的目的达到了,淳于越出名,等他把她收为侍妾造成的轰动效果就会越大……
人们留恋着迟迟不肯散去,直到许四憨憨地挠着头告诉大家:“我们班子歌舞向来排在下午,今日是破了例了。还请大家明日下午再来。”
淳于梓墨向着人群行了个礼,怔怔地看着刑楚和姬娘脸色不善地走近,心道:这首《采薇》,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在长安城表演了……可是,为什么他们身后,跟着一对中年夫妇,那系着围裙,撸着袖子的粗壮妇人,不正是那个摊面饼的古怪大娘?